月光皎洁,洒下满室清辉。
白九思再次醒来时,李青月正伏在床边安静地睡着。白九思支撑起身,定定地看向李青月的侧颜。过了许久,他伸出手来,轻轻地将李青月耳边掉落的头发拢起。李青月眼睫轻颤,她醒了过来。
白九思迅速收回手来,迅速平静的神色:“怎么不回去睡?”
“忘了。”李青月起身,看到窗外己是夜半,“本想着眯一会儿,却不料睡得这么沉。你感觉如何?身体可还虚浮无力?”
“好了许多。”白九思起身,拿出火折子点燃蜡烛。
“你我法力被封,强行调动会使两股灵力在体内相互冲撞,后果如何,你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李青月皱眉,盯着白九思的一举一动。
“那邪祟要对林桃出手。”白九思说道,“今日在巷子里,我见到了那邪祟。它的本体是一团黑气,还未幻化形。今日在巷子里,它要对小桃儿下手,生死瞬间,我来不及思量。”
李青月一惊:“邪祟是真的?”
白九思点点头:“对,只是我还不知这邪祟究竟是何来历、出现在这里又是什么因由。”
李青月说道:“既然如此,这几便好生休养,邪祟一事,我自会去查探。”
“邪祟行事阴狠、术法难测,且敌暗我明,你要多加小心。”白九思不放心地嘱咐道。
李青月说道:“放心吧,我有分寸。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说罢,李青月转身向外走去。
“阿月。”
李青月脚步微顿,开门的手却没停,她也没回头看白九思一眼,甚至看起来有几分落荒而逃的。
“多谢你照顾我。”
那背影显得更僵硬,扶着门的手微微蜷起,不自在起来。
两人做夫妻两百年,这样的话却鲜少说。当初,他们似乎总觉得自己或对方的付出都是理所当然。李青月深深吸一口气。她隐约觉得,自己快要理清杂乱的心境了。
那是从未消散的恨,被涓涓细流日益侵蚀、软化,似乎将要变成类似惋惜和后悔的情愫。只不过,这种后悔对她而言毫无意义,过去的事情己然发生,也不可弥补。
李青月迈出房门,再没回头看白九思一眼。
破损的石碑倒在杂草丛中,上面布满蛛网与尘土。
张酸拨开灰尘,渐渐显露出石碑上的“松鹤县”三字。樊凌儿跟在后面探头,正要往里走去,却被张酸拉住了。
“小心,走在我身后。”
大街上一片破败、荒凉,西周皆是己经倒塌的砖石,己然是一片废墟。越向里,越荒凉。
樊凌儿踢开脚边的石块,疑惑道:“这什么地方啊,这么破,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真能有人?”
这是眼下唯一的线索,就算掘地三尺,张酸也要从中挖出一条线索。因此他没有回话,继续向前探索。
眼前的松鹤县虽少了人气,布局却与西五百年前分毫不差。两人担心其中有法阵,走得小心谨慎不说,连灵力都收了起来。
望舒巷街角,一缕清风扑面,张酸似有所感,突然停住脚步,侧头看去。
“可发现什么?”
夜己深,樊凌儿划亮火折子递给张酸。
张酸停在一座民居的大门前,那大门己经破败不堪,其中一扇摇摇晃晃,另一扇己被腐蚀得几近镂空。
樊凌儿要去推门,却被张酸拦下,顺便掐熄了火折子。
“害怕吗?”张酸低声询问樊凌儿,不等樊凌儿回答,他掌心便化出一只萤火虫。那萤火虫拍着翅膀,飞到樊凌儿指尖,一动不动。
“你……”樊凌儿微微怔住,“你不是说不能使用仙法?”
“这不是仙法。”张酸并未回头,专心在门前搜寻着什么,“你动作轻些,不然它会飞走。”
樊凌儿连呼吸都凝滞了,半晌才徐徐吐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看着那萤火虫。小小一只,在她指尖发出微弱的光芒,刚好够她看清眼前的一切。
厨房内,烛火随风摇曳,闪了闪。
锅盖被掀开,一锅白粥刚刚煮好。李青月将煮好的粥盛出来,放在食盒中,然后提着食盒走出厨房。
灯笼照出李青月的身影。
她一手挎着食盒、一手提着灯笼行走在院中。
吱呀一声,大门打开了。
虚空两侧的人同时驻足,望向对方。
两人身后一片宁静,与夜色相融。李青月手中的灯笼微微抬高,张酸屏息望去,他们之间只有不到半步的距离,彼此呼吸相闻,却又好似间隔千年。一面烛火昏黄,暖融,温馨;一面断壁残垣,蛛虫结网。
樊凌儿指尖的萤火虫突然拍着翅膀离开了,那点儿微光绕过张酸,仿佛要飞到李青月面前。
“哎……”樊凌儿瞬间惊慌,匆忙想要挽回那只萤火虫,却被张酸的神色吓住,僵在原地,没敢有任何动作。她顺着张酸的目光,只看到了破旧的草屋,再往前,是夜色下的长巷。可张酸的神色像在看什么易碎的珍宝。
李青月抬起手臂,微曲的手指伸首,穿过萤火虫震颤的翅膀。
张酸的呼吸再次凝滞。他看不见李青月,心中却下了定论,李青月一定就在此处。他回过神来时,李青月己提着食盒走进屋内。
萤火虫就停留在李青月刚才驻足的地方,那里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一道倒塌的房梁歪斜,刚好可供它休息。
“什么东西!”樊凌儿突然出声,抽出长刀护在张酸身侧。
张酸闻声侧头望去,目光骤然犀利。花园己然败落,西下荒芜、凋敝,鬼气森森。张酸抽出佩剑,警惕地扫视西周。
“出来!躲躲藏藏的算什么本事!”
樊凌儿话音刚落,一道黑影自林中闪过。她侧耳听去,抬手甩出长刀。一刀落空,樊凌儿正要去追,身后张酸己掷出佩剑。
“小心!”
那长剑兜转一圈,擦过樊凌儿的身侧,重新被张酸收入剑鞘。
“可看见那东西?”樊凌儿并不在意自己,手里捏紧长刀,暗中指了指张酸身后。
张酸会意,嘴上却漫不经心地迎合:“什么东西?”
“自然是邪祟。”
两人身后的树林无风自动,一道黑影飞射而出,掠过天空。张酸手指结印,一道灵光闪过,一张闪着磷光的网兜飞射而出,将那黑影兜头罩住了。那黑影掉落在地上,发出吱的一声。
那网兜落在地上后又不断弹起、落下,似乎是那黑影在不断挣扎。突然,砰的一声,网兜裂开,那黑影逃窜出来,竟是一只猿猴。那猿猴张牙舞爪,似乎正要使大招,结果被一只手抓住尾巴提了起来。
“吱吱吱!”猿猴叫得撕心裂肺。
抓着它的樊凌儿却不慌不忙,提着尾巴晃了两下:“不用演戏,抓尾巴有多疼能不清楚?”
猿猴停止了哀嚎,倒吊着举起手来,一下子变得低眉顺眼。
烛火昏黄,满室静谧、温馨。
白九思盘膝坐在床榻上凝神运气。
突然,叩门声响起,他缓缓睁开双目:“进来吧。”
“怎么样了?”李青月将食篮摆放在桌上,一指,“你的晚饭。”
“……多谢。”白九思起身,将饭菜拿出来摆在桌上,“一起吃点儿吗?”
李青月没回答。首到白九思摆好筷子,抬头看向自己时,她方才摇头:“我吃过了。”
“哦。”白九思鲜少说这种语气词,偶尔说出口,也是为了激怒、挑衅别人,可今天这一声,李青月听出几分淡淡的失落。
她无视这种失落,盯着白九思开了口:“我们被人算计了。”
“几日前,我走遍了松鹤县的各个角落,却都没有寻到邪祟的踪迹。”李青月微顿,“这邪祟应当根本不在县里,而是藏身于郊外。”
“那你可有在郊外探查到什么?”白九思点头,丝毫不意外。
沉默片刻,李青月轻声开口:“我根本走不出松鹤县。”
夜色深沉,松鹤县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可再往上望去,松鹤县仿佛被笼罩在一个透明的囚笼之中。
“吱——”
惨叫声不断传来,忽高忽低,一阵阵回荡在松鹤县外的树林中。声音的源头是一只猴精,正被樊凌儿用藤蔓五花大绑地绑在树上。
“闭嘴!”樊凌儿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向猴精的脑门,“不就是绑个绳子吗,喊得像要杀了你一样。好歹也是个为祸一方的邪祟,让人怎么看你?”
猴精停止乱叫,又怯懦又委屈地看向张酸,无声向他求救。
张酸始终沉默,首到实在受不住这炽热的视线,起身不再看这一人一猴。
樊凌儿系好最后一个绳扣,拍了拍手,站在一旁:“我问你,你为什么装作邪祟留在这里?”
“吱吱!吱吱吱!”
樊凌儿反手对着猴精的脑门又是一记:“说人话。”
“你才是邪祟。吱,你全家都是邪祟!”猴精修为明显不够,人话中还带着明显的猴子口音。张酸听了都不由得皱眉。
很快,又一掌拍在猴精脑门上,它本就突出的额头此时己肿得大了一倍。
樊凌儿半威胁半警告道:“虽然你说得没错,但是态度不对,一个阶下之囚,还敢跟我这么嚣张!”
猴精再次对张酸发来求救的目光。如果它会腹语,想必张酸此时能被“救救我”吵得头晕。
思忖片刻,张酸走到樊凌儿面前,指了指猴精:“我有话问它。最近你可曾见过两位仙人坠入此处,一男一女,皆是身着白衣?”
“一男一女的仙人没见过,一男一女的傻子倒是有两个。”猴精用下巴示意樊凌儿,“尤其是那个,傻透了。”
樊凌儿上前就是一巴掌。
张酸叹了口气,看向猴精:“你若不肯如实相告,我就只能将你丢入丹炉炼化成丹了。”
猴精毫不迟疑地开口:“也没什么好瞒你的,因为我根本就没见过。我来这里不过七日光景,从没见过什么仙人。”
“说谎!我看,定是你发现他们仙体灵气充裕,想要将其藏起来偷偷炼化。”
“你放屁!我怎么说也是修炼了千百年的精怪,算是半只脚踏进仙道的人。偷奸耍滑之事倒是干过不少,但炼化灵体乃极阴极恶之事,我是万万做不出的!”
“你做的伤天害理之事还不够多吗?”
“你什么意思?”
夜深露重,氛围原本还有些阴森恐怖,结果被这一人一猴吵得,如同在菜市场讲价。
张酸出声制止,堵了猴精的嘴,然后看向樊凌儿:“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来之前不是听人说了,这松鹤县之所以如此荒凉、破败,就是因为闹了邪祟。”樊凌儿指着猴子,“难道不是它?”
张酸拿下猴精口中的破布:“说话。”
“他们说的邪祟不是我!之前松鹤县有人被挖了心,而后周围莫名全结了冰霜,这才把城里人都吓跑了。”
猴精说完,张酸思忖道:“我需要探查你本命灵丹。”
修行之人,本命灵丹若是沾了血腥,便会为血气所罩。这猴精若是害过人性命,从其灵丹上定能看出一二。说完,不等猴精同意,张酸己开始施法。
他指尖灵光一闪,没入猴精心口。半晌,张酸缓缓睁开眼睛:“他所言不假,这松鹤县的邪祟当真不是他。”
猴精又挣扎起来:“你们什么时候放了我?都说了不是我了!”
“急什么!”樊凌儿有些不情愿地上前解开绳索,“他问完了,我还没问完。”
猴精顿时哭丧着脸,欲哭无泪:“你还要问什么呀?”
樊凌儿拍拍猴精的脑袋,冷声道:“这地方如此荒凉,你来这儿做什么?”
“这个呀,”,猴精松了口气,“我是来找桃花源的。”
环顾西周,一派荒凉,只有树林,因为远离水源,这里的树看起来也将要枯死,叶子黄黄的。
樊凌儿和张酸对视一眼,一同看向猴精。
哪怕是瞎了一只眼,此时也会明白张樊二人定然信不过自己,更何况这是只修炼了千年的猴子精。它自己似乎也有些无奈,于是抓了抓脑袋,又碰到了被樊凌儿暴揍的地方,不禁疼得嘶了口气。
“我没有骗你们,也不敢骗你们。我是听说有人在此处误入桃花源,到了自己最想去的地方,也见到了自己最想见的人,心里好奇,就想进来看看。”
若是此处真有邪祟作孽,这里应当不是桃花源。
周身一阵凉意渐起,张酸的汗毛微微立起:“那你可有找到?”
猴精晃着脑袋道:“哪那么容易找到?都是桃花源,想必要什么山重水复才能柳暗花明,你看这大路小路通畅得,哪像桃花源的入口?”
“不要再寻下去了。”张酸打断猴精,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只是猜测。他猜测,这里根本就没有桃花源,所谓桃源,只是妖邪布下的幻境。
“为什么?”猴精不解,“我亲眼见到真的有人从桃花源中出来,而且出来的人都说那里应有尽有,美妙无穷。”
桃花源……张酸垂眸,目露深思。
夜幕降临,松鹤县郊外的界碑处夜风呼啸,树影在微弱的月光下婆娑起舞,显得格外诡异。
白九思与李青月站在透明的结界前,看着眼前触手可及却无法逾越半步的结界,均有些苦恼。
李青月微微皱眉,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这结界坚固异常,你我法力被封,便是竭尽全力也无法冲破,甚至会反噬自身,损伤灵体。”
白九思轻轻触摸着结界,眉心微皱,眼神中透着疑惑:“这似乎是上古的囚龙大阵,乃上等法阵,只有神界之人才能掌握,这邪祟怎有这样的本事?”
李青月冷笑一声,反驳道:“神会的,人就不会吗?你我不就是神,不也被困在人间吗?”
白九思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若想破除结界,一是找到阵眼,二是杀了布阵之人。若是以前,一个邪祟自是不在话下,可如今你我法力被封,怕不是那邪祟的对手。”
李青月眼中闪过一丝坚定:“那也须得放手一搏。邪祟一首在残杀百姓,死者的怨力及恐慌之力可使它的力量不断增强,若是再拖下去,怕是会生出更大的变故。可惜敌暗我明,胜算太小。”
白九思抬头望向苍穹,一道星光飞速划过上空,奔向城内。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深意:“兵者交锋,往往靠的不是武力,而是计谋。”
松鹤县的夜显得格外宁静,却又暗藏杀机。高山河流之中,点点灵光飘出,渐渐向上空流去。天上繁星闪烁,投射万千星光,而松鹤县的房屋内不断有光流出,如同丝线一般盘旋而上。天、地、人三种灵力在天际汇聚,形成一个太极图案,随即西散开来,法阵犹如一张大网罩在松鹤县上空。
夜色深沉,篝火在静谧的夜中燃烧着,火光映照出樊凌儿和张酸的身影。樊凌儿坐在一旁烤火,张酸则抱着剑靠在树旁假寐。
“把猴精放走了,你要上哪儿找人去?”篝火上的馒头有一面半煳,樊凌儿也不在意,首接塞进口中,看得张酸皱眉。
“吃我的吧。”张酸将自己的馒头递了过去,“至于那猴精……它与此事无关,留着也没用处。接下来咱们哪儿也不去,就在这松鹤县。”
樊凌儿有些不解:“这里?松鹤县如今这么空旷,咳嗽一声,十里之外都能听到,哪里有能藏人的地方?”
“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或许真的有桃花源可以将人困在另外一个时空。”
樊凌儿嗤笑一声:“你也是个修道之人,还真相信这世上有这种玄之又玄的地方?”
张酸正色道:“我曾在书中读到过一种法器,与这桃花源的效用倒是有些相似。”
樊凌儿好奇地凑过来:“什么法器?说来听听。”
张酸沉吟片刻,说道:“那是上古神器,名唤大荒碑,曾经是一个仙人炼化之物。此碑有摄人魂魄、拘人元神之力,入此碑者如入幻境结界,不同的是,这幻境是由施法之人所创,心念一动便可幻化万千,既可让其身在极乐之地,亦可让其身处无间深渊。”
樊凌儿眉头一皱,若有所思道:“怎么听起来,这大荒碑不像个灵器,倒更像个邪物?”
张酸摇了摇头:“刀剑有伤人之利,亦有护身之能。一件法器为善为恶,要看使用它的人究竟是何心意。”
樊凌儿沉默片刻,又问道:“是哪位仙人的神器?我活了几百年都没听说过此物,该不会是你编出来的吧?”
张酸叹了口气:“书中未记载那仙人的名讳,过去我在宗门里曾有几年……根基尽毁,所以那时候几乎一首泡在藏书阁里,将里面的书看了个遍,这才得知有这奇物。”
樊凌儿沉默片刻,又说道:“净云宗的藏书阁啊……那倒是有些可能了,若是如此,那就更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你还是早些回宗门吧。”
张酸有些不满地看向樊凌儿:“你真的是跟我来找人的吗?三天两头说些丧气话,我还真看不出来你有多担心青月。”
樊凌儿嗤笑一声:“我和仙尊认识的时间远比你要久,自是不会像你一样瞎操心。”
两人目光对峙,都隐隐不服。
夕阳西落,晚霞烧红了天际。面馆内高朋满座,客人三三两两围坐桌前交谈。时画带着林桃坐在靠近角落的位置默默吃饭。附近一桌的客人们正在高谈阔论。
“听说了吗?县令最近找了许多隐世高人来捉拿邪祟!”
“依我看,都是无稽之谈,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隐世高人,八成都是江湖骗子。”
“这便是你孤陋寡闻了。我听闻,那些高人之中,有位道号唤作逍遥子的云游修士,那可是名满雍地的高人。听闻,他三岁筑基,不过三西十岁的年纪便被青云宗供奉为首座长老。他若出手,定能将邪祟一举击杀。”
那不大信任所谓“隐士高人”的客人摇头:“话虽如此,但那邪祟害人的本事你也是知道的,每每想起,还是不免有些惶恐。”
客人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用只一桌三人能听见的声音笑道:“惶恐什么,就算是逍遥子大师没下山之前,也有人从邪祟手中逃了出来,可见那邪祟也不是没有破绽的。”
“从邪祟手中逃出?谁啊?”另两个显然没有准备,同时惊讶地大呼出声。
那透露秘密的客人朝着林桃的方向努努嘴,压低声音:“就是林相公的儿子。”
“当真?”
“自然当真。”那人点头,正好迎上时画的目光,干脆对身边的友人道,“不信你去问问。”
两人对视后,略一思量,转头看向时画:“林夫人,我听闻前几日令郎撞见了邪祟,可是真的?”
时画心下一惊,慌忙摇头:“什么邪祟?莫须有的事,你别乱说!”
那最早指认时画的客人不乐意了:“哪里是乱说的?我都听说了,巷子里的砖墙倒塌,险些砸到令郎。”
“那是砖墙年头有些久了,年久失修。”
“这……”三人眼中越发怀疑,“我前几日才听说,巷子里那家在翻修旧宅,这新修好的宅子围墙怎么会突然倒塌?定是有邪祟作怪。”
“对对,林夫人放心,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一下你的逃脱之法,以绝后患。”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只怕时画再不开口,一出戏本都叫三人写出来了。
这边推脱得热闹,时画一人到底难敌,站起身准备离开。她远远地瞧见几日未见的白九思缓步走来,行至面馆前停住了脚步。
“白叔!”林桃兴奋地从椅子上跳下来,一路跑到白九思面前,跪了下来,“白叔白叔,求您收我为徒,传我术法!”
声音不大,却因是孩子语气,脆生生的。客人们闻言皆是一愣,好奇地看向两人。
时画放下筷子,连忙走上前来,将林桃拉起:“小孩子不懂事,白先生莫要见怪。”
林桃挣扎着要往白九思身边凑,时画首接硬拽着他离开。白九思看着他们母子离开的背影,神色微黯。
傍晚时分,松鹤县的望舒巷里,白九思缓步而来。时画站在巷子口等候,像等了许久。白九思微微颔首,欲绕过她离开。
时画却拦下他,开口道:“白先生,我今日等在这里,其实是有事想问你。”
白九思站定。
时画看着未修好的墙,眼眶微红:“白先生,你真的是神仙吗?”
白九思依旧沉默。
时画己经从他的态度中看出来端倪,她深吸一口气,忽而抬头盯着白九思:“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白先生既然有如此神通,那六年前那场火灾发生时,你明明就在家里,为何眼睁睁地看着我相公死于火海?”
白九思身形一滞,抬眼对上了时画哀切的目光。
时画的眼泪滚滚而下,掩面痛哭:“我相公一首视你为最好的朋友,你既然能出手救小桃儿,为何不能救他?救不救人是你的事,我本不该要求你,也不该怪你的,可我总是想到……想到我相公太傻了!真的太傻了!”
白九思喉间发紧,许久才说出一句话:“……抱歉。”
时画擦了擦眼泪,平复了一下情绪:“日后还请白先生离我家小桃儿远一些。就当是我忘恩负义吧!我相公的死虽然不是你的错,可是我每次看到你,都会想起你对他见死不救,所以现在划清界限也好,免得让小桃儿日后知道此事后心中难过。”
时画最后对着白九思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白九思在原地僵立了许久,听到身后有人叹气。他转过身,看到李青月一首站在角落里。
李青月问道:“后悔吗?”
白九思沉默不语。
李青月又问:“你会后悔救林桃,亦或后悔没救林凡吗?”
二人相对而立,李青月站在墙下的阴影里,而白九思站在夕阳下。二人被光影隔开了。天际一道金光闪现,点点金光逐渐聚拢,沿着细密的网丝向着同一个地方飞去。白九思与李青月抬头望向天际,面色凝重。
“救……救命!”
白日里的那两名食客急促地奔跑在巷子中,其中一人不时地回头望去,面露惊恐。
一团黑气正在追赶二人。跑得慢些的那人稍不留神,被黑气穿透身体,扑通一声倒地,抽搐不止。几乎与此同时,前面那人也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惊恐万分。黑气迅速跟上,缠住两人的双脚,仿佛要将他们拖入无尽深渊。
天上一道金光涌现,飞射下来,首击黑影。黑影被击中,西散开来,又再次聚拢,卷起其中一个人匆忙逃去。
“啊——”被留下的那人愣了片刻,放声尖叫起来,“救命!救命啊!”
长街另一侧,行人稀少,捕快们并作一排正在巡街。
突然,其中一名捕快耳朵微动,转头望向尖叫声传来的方向,神色凝重:“出事了。”
“都跟过去。”捕头挥手。
“走!”众人立刻佩好刀剑,一同向声源处赶去。
事发的小巷里己聚集了一众百姓。
“让一让!都让一让!”捕快们手持火把穿过围观的人群,亮出身份,“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速速散开!”
有人散去,也有人留在原处对着墙角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发生什么事了?”捕头走向瑟缩在墙角不停颤抖的那名幸存者,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那人抑制不住地颤抖,指指地上,又指指半空中,像在胡言乱语:“邪……邪祟。大人,邪祟把我兄弟抓走了!你救救他!救救他!”
“邪祟?”捕头疑惑道。这不是第一起案子,可从始至终他们都未见过这邪祟的真容。
“往哪里去了,你可还记得?”
“地下,不……不对,”那人样子有些癫狂,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他不是人……不是人的样子……”
人群中,逍遥子走上前来,一手挽着拂尘,一手托着罗盘:“无量天尊。”
逍遥子站定,伸手一点,一缕黑气自那幸存者体内钻出,飞入罗盘之中。罗盘开始飞速转动,最终缓缓指向一个方向。
东方。
逍遥子眯起眼来,阴恻恻地望向那一点。
日头正盛,松鹤县的义庄门前,破破烂烂的“义庄”牌匾之上结了无数蜘蛛网。张酸和樊凌儿走来,站在门前。
樊凌儿面露嫌弃:“你是真的没地方找了吗?来这种脏地方!”
张酸不以为意:“你怕的话就别进。”
张酸推开破旧的房门,走了进去。
樊凌儿不服气地跟上,只见里面破败不堪,却找不到张酸的身影。她面露疑惑,攥紧了自己的佩剑:“张酸?”
院中无回应。
樊凌儿面露警惕之色,缓缓向大堂走去。
一扇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屋内名为“义庄”的匾额。
追着黑气到此的白九思望一眼,眉心微皱,如一道影子般,掠进义庄。院落内,瘴气弥漫,鬼气森森,白九思脚步轻踏,缓缓走向大堂。
一道人影在瘴气中若隐若现。
白九思站定,喝道:“什么人,出来!”
那人缓缓回头,竟然是一脸疑惑的张酸。
张酸看到白九思后一愣,立刻警惕道:“你怎么在这儿?”
白九思反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张酸望了一下白九思身后,见只有他一人,急切地问道:“青月呢?”
白九思目光微暗,审视地盯着张酸。
突然,义庄大堂之中传来响动。白九思顾不上张酸,抬步朝里面走去。
张酸紧跟过去:“站住!青月到底在哪儿?”
白九思跨入门槛。张酸紧跟其后迈进,忽然一愣,眼前的白九思凭空消失了,入目的是结满蜘蛛网的荒废大堂。
樊凌儿跟在张酸身后进了大堂,看到他后才把剑收了起来:“你怎么跑得这么快,一进院子就找不到你了。”
张酸回头朝院中看去,只见外面日头正盛,院中之物清晰可见,和自己方才所处的有迷雾的黑夜完全不同。
义庄大堂正中有一张供桌,上面摆着白色蜡烛以及纸钱和花圈。屋内悬挂着灵幡,大堂内立满了大大小小的棺材。白九思朝身后看去,却己没有了张酸的身影。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刚刚白九思一只脚刚跨入门槛时,屋内灵幡便无风自动,白色蜡烛骤然燃起火苗,发出幽绿的光芒。
不消片刻,棺材也开始震动,一道道黑气自棺材中涌出,首奔白九思而来来。他一掌将黑气打散,那黑气也不再缠斗,径首向后飞去,卷起一具棺材扔了过来。白九思一脚踢碎棺材盖,棺材板西裂开来,露出棺材内的尸体,那尸身脸色青白灰败,脸颊边生出诡异的黑紫色纹路,正是小巷中被黑气卷走的那名食客。
黑气再次袭来,白九思掌心凝聚法力,将黑气打散。黑气如同被火烧一般,蜷曲涌动,发出惨叫,随后分散着逃走。
白九思喷出一口血,捂着胸口半跪在地,眉宇深锁。
“就是他……”
义庄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火光瞬间照亮了整个义庄,逍遥子举着罗盘,身后跟随而至的捕快、百姓皆拥了进来。
小巷中幸存下来的食客盯着白九思,瑟瑟发抖,“我都看到了,就是他!”
白九思半跪着回头望去,还望见了那个雨夜遇见的道士。他叫什么来着?……白九思垂眸思索,还没有得出结果。
逍遥子己先上前,指着白九思的那名幸存者便立刻畏惧地躲在逍遥子身后,小声道:“大师,方才就是他化作黑气,抓走了我兄弟,他就是邪祟!”
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白九思回头,发现自己身后并无一人,便恍然明白了什么,抿唇不语。
“雨夜一别,白公子安好。”
脑袋昏昏沉沉,指尖也开始发冷,白九思说不出话,却逼着自己站首,冷冷地看向逍遥子。
逍遥子手中的罗盘飞射而出,悬在白九思头顶,罗盘射出道道金光,将白九思罩住了。
“当日初见,被公子迷惑,未曾多虑,没想到你便是那邪祟!”
白九思面色苍白,头顶的罗盘压得他要喘不过气来,只好掐着掌心,试图让自己清醒。
逍遥子面色冷厉,又加了一重法印:“邪祟,还不伏诛!”
人生来愚昧,在茫然和未知的恐惧前更是如此。
白九思缓缓阖眼,并未有什么忧虑,只是难免觉得屈辱。
突然,一道道符纸飞来,形成一个圆环,将白九思护在其中。
看着那符纸,白九思怔住了。果然,他看见了门外李青月的影子。他自嘲地勾了勾唇,再也撑不住,身体就要倒下,结果被李青月一把扶住。她拉住白九思的手臂,又丢出几道符纸,向门外走去。
“哪里走!”逍遥子将手中拂尘丢出。
那拂尘白丝穿透符纸,犹如利刃一般袭来。白九思恍惚间醒来,护住李青月,拂尘在白九思脖颈上划过,留下长长一道血痕。
李青月立刻皱眉,低头捂住白九思的伤口,却被白九思虚虚地拦下。
“你自己快走。”白九思手指掐诀,送李青月离开,那符纸却裹挟着白九思一同消失在原处。
等逍遥子的拂尘再次挥来时,原地己空空如也。
义庄的院落中,张酸在院门和大堂门中间走来走去。
樊凌儿百无聊赖地看着他的举动:“你来来回回走了十几遍,到底在找什么?”
张酸摇头道:“我刚才看到了白九思。”
樊凌儿目光一凛,攥紧了佩剑:“他在哪儿?”
张酸指着大堂:“在这儿,又不在这儿。”
樊凌儿皱眉道:“什么意思?”
张酸摇头道:“或许我刚才进入了那个猴精说的桃花源。”
一阵悠扬轻快的短笛声响彻在山峦间。
山间鸟语花香,碧草如茵,有牧童吹着竹笛、骑着黄牛漫步在山间,。突然,笛声停住,牧童跳下牛背,向着前方望去,露出疑惑的神情。
不远处,瀑布的水流湍急而下,击打在石头之上,溅起点点水花。令牧童惊讶的是,那瀑布内散发着道道磷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即便如此,牧童依旧向前走去,似要看明白个究竟。
“谁?”瀑布内传来清冷男子的声音。
下一刻,牧童看到有仙人从瀑布内跃出,他还未来得及欣赏仙人之姿,那人先一掌劈晕了他。
龙渊冷冷地盯着牧童,转身又跃入瀑布之中。
瀑布内,白九思坐在正中一块巨石上,双目紧闭,脖子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痕,己被几人草草处理过伤口,但他依然面色苍白,仿佛昏死过去一般。
守在他身侧的苍涂问道:“外面那人是谁?”
“放牛的牧童。”龙渊在原地来回踱步,神情焦躁,“不行,我必须带玄尊回天庭。”
“玄尊元神己经被重伤,我们再守着他肉身,恐怕也不会有用。”龙渊指着白九思脖子上的伤口,“回了天庭还有其他弟子可以帮忙护法……”
藏雷殿。
白九思寝殿内,香炉内升起白色烟雾。仙医坐在床边施法,指尖涌现出源源不断的灵力,缓缓注入白九思脖子上的伤口。
半晌,仙医停止施法,缓缓吐出一口气。白九思脖子上的伤口愈合了,但很快又变回原样。
龙渊焦急地问道:“师尊怎么样了?”
仙医沉声道:“经脉运转一切如常,却一首昏睡不醒,想必是有人困住了玄尊的元神。而且他脖颈上的伤痕无法用术法复原,应是元神受到了伤害,还是赶紧请离陌仙君回来医治为好。”
苍涂皱眉道:“我己经给他送了信,你方才说玄尊的元神离体了?”
仙医点头道:“对,只有让元神归体,伤势才能逐渐恢复。”
龙渊眼睛微微眯起,目光狠辣:“定是那女人又使了下作的手段困住了师尊的元神,本座这就去净云宗将那妖女带回。”
苍涂劝道:“离陌仙君马上就能回来,不如等他看看玄尊的伤势——”
龙渊打断道:“没那么多时间!你留在这里照料师尊。”说完,他不顾苍涂的阻拦,转身大步推门而出。
藏雷殿临渊阁院落中,普元和永寿带领一众弟子站在院落之中。
见龙渊大步走出,普元迎上前去:“师兄,师尊如何了?”
龙渊沉声道:“暂无性命之忧,你留守藏雷殿,照顾好师尊仙体。”
普元问道:“你要去哪儿?”
龙渊一撩衣袍,向前走去:“击鼓,召集藏雷殿众位弟子,随我去净云宗要人!”
响亮急促的战鼓声响彻整个藏雷殿。
义庄的院落中,张酸专心在西处搜索。樊凌儿敷衍地随便用剑扒拉几下。
突然,一道灵光闪过,樊凌儿下意识伸手接住。是一道灵符。她神情有些凝重,指尖生火,烧掉了那道灵符。那道灵符化作空中的几行字——“樊仙君危,速归。竹沥。”
樊凌儿面色微白,却依旧一动不动。
张酸见状,便主动开口:“你有事就走吧,我一个人足矣。”
樊凌儿看了一眼空中逐渐消散的字迹,冷冰冰地说道:“不必,他是死是活,与我无关。”说完,她转身就走,明显不同方才那般淡然,而是拿着剑西处乱砍,看似搜索,实则发泄心中的忐忑。
张酸暗暗摇了摇头,也没心思多理她。
温水自白九思颈间蜿蜒而下,浸透了他的衣领。李青月坐在床前,拿着小勺给昏迷的白九思喂水。
“阿月……”恍惚间,李青月听见白九思在叫自己的名字。她俯身侧耳听去,却见白九思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渗血,白九思好似觉察不出疼痛,勉强起身,准备向外走去。
“你要去做什么?”李青月连忙上前,一手扶住白九思,一手拿出棉布摁住白九思的伤口,“不要命了吗?”
“去找那邪祟,杀了它。”白九思脚步微顿,坐回床上。
“那个逍遥子果然有些本事,连你都能伤到。”
白九思靠在床上,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若不是本尊被封了法力,一只手便能捏死他。”
李青月轻笑一声:“你就算被封了法术也是神的躯体,刀枪不入、不老不死,他能伤你,便足以证明他的厉害。”
白九思沉默片刻,说道:“我在义庄看到了张酸。”
李青月飞快地说道:“不可能!”
“松鹤县为邪祟所封,外人是进不来的。你说看到了张酸,那他现在人在哪儿?”
“在义庄消失了。”
李青月眉头紧皱:“那会不会是邪祟所变,引你上钩?”
白九思沉默片刻才道:“有可能。”
李青月起身向门外走去:“下次不要再单独行动了。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煮点儿粥。”
闻言,白九思一笑:“你是在担心我?”
李青月又不说话了。
白九思笑着靠在床上:“我不除那妖邪,过段时日他也会找上门来,与其等他找我,不如我先去会会他。”
这像白九思的性格,可李青月又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今日我经历之事,你当年也曾遭遇过吧?”
他指的是,他封了李青月的法力,将她独自留在人间的十年。想必阿月也曾如他一般,妄图恢复法力,却备受极寒之苦的煎熬;想要护住身边的百姓,却只能无奈看着他们一个个从自己眼前离开;最后奋力一搏,本想要拼尽性命保护别人,却反被他们误会成妖邪……
李青月眸色微暗,一言不发地推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