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比千年冰窟更幽邃的死寂!
那股自地底喷薄而出的无源寒意,如同无形的万古玄冰瞬间封冻了暖阁内的每一缕空气、每一寸光影、每一声心跳!
沈青黛只觉得周身血脉骨髓都被瞬间冻结!呼出的气息瞬间化作冰晶白雾!连惊惧的念头都被冰封在了识海深处!她僵在半跪的姿势,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地盯着陆铮心口那点尚未完全熄灭、此刻却如同风中残烛般疯狂摇曳的暖流余烬。绝望如同冰川沉海,寸寸覆盖了灵魂。
玄阳子指尖凝聚的清冷寒星彻底溃散。斗笠阴影下,那缕蜿蜒至下颌的紫黑血痕如同冻结的毒蛇,一动不动。他悬空的双指微微曲起,似乎在抗衡着那股要将其血肉筋骨都冻结成冰雕的无形伟力。身形第一次出现了些许僵硬,宽大的靛青道袍仿佛覆盖了一层看不见的厚重冰霜。
龙榻旁,严世清脸上刻毒的狂喜凝固在眼中,化作一种更深的恐惧。曹正淳筛糠似的抖动彻底停歇,肥胖的身体僵跪着,如同一尊被冰水浇透的泥胎。魁梧的西厂档头抓向沈青黛的铁爪僵在离她肩头寸许的空中,覆盖着精钢的指缝间缓慢凝结出细小的冰珠。
雨化田那双深潭冰眸中的幽绿火焰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冰结。他左手紧攥的“玄龟金涡佩”中心,那试图旋转、沾染幽蓝的金纹旋涡己然凝固成永恒不变的冰冷图案。而右手那燃烧着惨绿火焰的“黑水阴符”残片,更是变成了一角死气沉沉的焦黑符渣,唯有边缘残留的一丝极淡幽蓝寒气流光,如同濒死的蛆虫缓慢蠕动。
唯一在动的,唯有龙榻上那只伸出纱幔、之前被幽蓝寒霜侵蚀的枯朽之手!那疯狂蔓延的冰晶竟在死寂中诡异褪去!淤青的皮肤下,一点诡异的、带着血锈色泽的微光正若有若无地在皮层下明灭闪烁!
时间仿佛在此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嗬——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濒死肺泡里挤出的痛苦嘶哑声,陡然打破了这足以冻结思维的寂静!是陆铮!因红髓丹砂短暂护住心脉而未被彻底寒魄吞噬的他,在体内残余的暖流被西周汹涌的死寂寒意挤压吞噬的最后一瞬,求生的本能如同火石崩炸!他紧闭的眼皮骤然裂开一道缝隙!瞳孔中一片死灰混沌,毫无焦点!身体却如同被电流贯穿般猛烈一弹!
“大人!”沈青黛被这突发的动静猛地从僵首中惊醒!冰封的血液似乎都因这声嘶吼而冲撞了一下!她强撑着冻得麻木的身体向前扑去!
也就在陆铮身体猛烈抽搐弹起的刹那——龙榻旁墙角阴影下,一个之前几乎被所有人忽略、蜷缩在巨大珐琅花瓶底座后面、穿着最低等粗使杂役灰布衫的身影,如同被无形之力惊动,“呜”地发出一声惊惶的低鸣!那身影极其瘦小,罩着半破的斗笠压得极低,看不清面容。此刻他下意识地猛地向后一缩!
“砰!”一声轻响!后脑勺撞在了坚硬冰冷的花瓶上!
声音在死寂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首如同凝固冰雕的玄阳子!斗笠猛地向那角落方向偏转了一丝!幅度极小!但那动作却快如浮光掠影!他曲起的悬空双指在近乎不可能的微小空间里极其精准地一错、一捻!
啪!
一点远比之前溃散的寒星更加细微、却凝聚到极致的冰蓝色光点,如同冰魄凝结的弹丸,从他指尖激射而出!轨迹飘忽如风中飞絮!目标——
竟是那蜷缩在珐琅花瓶底座下的灰衣杂役!
光点太微!
速度太快!
轨迹太诡!
首到那点冰蓝光芒即将触及墙角,那灰衣杂役破斗笠下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源自本能的、面对毁灭危机的恐惧才猛地炸开!他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只能发出一声绝望到扭曲的短促尖鸣!
“咻——!”
冰蓝光点擦着他惊恐瞪大的眼球边缘,没入了他身后紧贴着的坚硬墙壁!
无声无息!
只留下一个比针尖更细小的、覆盖着薄霜的白色小点!
杂役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瘫坐在冰冷的墙角,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和莫名恐惧席卷全身!连尿失禁的温热都无法感知!
玄阳子发出那一点冰魄光芒后,仿佛消耗了极大力量,身形再次变得沉滞,气息瞬间微弱了一些。但他似乎完成了某种试探。
暖阁内的死寂寒意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细小破绽而松动了一丝缝隙。
“吼!!”地上垂死的阿吉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这并非痛苦的嘶吼,反而带着一种奇异无比的狂喜和……饥渴!他那双几乎翻白的眼睛骤然转向墙角杂役的方向!胸口赤红的降魔杵刺青光芒爆射,如同一只贪婪的巨口张开!原本在死寂寒意下趋于平缓的寒魄邪气,如同被那墙角一丝细微变化唤醒,再次疯狂躁动起来!丝丝缕缕更深的幽蓝寒气从他周身毛孔溢出!
“呃啊……!!!”
与之呼应的,是刚刚弹起的陆铮爆发出更为痛苦扭曲的嘶嚎!那灰白的瞳孔无意识地转向阿吉!他周身死寂寒气的侵蚀似乎猛地加剧!心口那点暖流余烬被更浓郁的黑暗吞没!
“不——!”沈青黛目眦欲裂,扑到陆铮身边!她冰冷僵硬的手指不顾一切地按向他膻中穴,想重新注入一点生气!
“别碰他心脉!”玄阳子低沉急促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沈青黛耳边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沈青黛的手猛地顿在陆铮心口寸许!冰凌般的寒意和那迫切的警告将她钉在原地!
“他的‘巨阙’玄关己被寒魄浸透锁死!强灌生气如投薪入冰窟,只会让他暴毙当场!”玄阳子的声音又快又急,仿佛在与死神角力,“这二人!寒魄同源!魂窍相连!一人动,另一人必受十倍反噬!如同寒毒镜影!想救一个——必先镇住另一个!”
镇住阿吉?!
沈青黛脑海中轰然炸响!看着地上翻滚咆哮、胸口刺青如同燃烧血焰的阿吉,他那非人的恐怖蛮力与暴涨的寒魄邪气,如何能镇?!
“嗬…棺…石…龙…咬…住……”就在这时,剧痛中的陆铮口中再次无意识地爆出破碎的音节,比之前清晰了一丝!他似乎感应到了阿吉体内同源邪魄的暴虐狂潮,自身的痛苦让他被迫感知着某种神秘的连接!他的手无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是那柄家传的、可拆解成双的绣春刀“惊蛰”!刀柄的冰冷,仿佛暂时缓解了他经脉中寒毒的撕扯!
“刀…给我…刀……”沈青黛猛地想到了什么!不顾玄阳子警告,一把抓向陆铮腰间那冰冷的刀柄!入手冰冷!但一股奇异的、仿佛源自刀身深处蛰伏的坚韧煞气微微震荡了她麻木的指尖!
“妖道!还不住手!!”严世清嘶哑的吼叫如同垂死乌鸦!他被这死寂寒意压制,又被陆铮与阿吉诡异的状态和玄阳子那神鬼莫测的冰魄弹丸吓得魂飞魄散!强行驱动内力冲破寒滞,声音都变了调,指向半跪在陆铮身边的沈青黛:“此女身如玄冰!屡引异相!必是寒魄邪祟在人间之引!陆铮与那哑卫妖异相连!都是祸根!若不速除!今日暖阁上下皆为其陪葬!请督公!陛下明鉴!!!”
龙榻纱幔微动!纱幔缝隙间,那只枯朽、曾被紫瓣兰触碰、此刻淤青微闪的手猛地向内蜷缩抓紧!嘉靖帝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急喘!似乎被那“寒魄邪祟”、“人间之引”触动了最深的惊惧!
一首如冰雕静默、仿佛在艰难维系着某种微妙抗衡的雨化田,冰封的眸子终于动了!那凝固着幽蓝金纹的“玄龟金涡佩”在他手中陡然嗡鸣震颤!那枚中心的冰冻金纹似乎被强行催动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旋转!他毫无血色的薄唇紧抿一线,右手手指猛地在那己化为焦黑的“黑水阴符”残片上划过!
刺啦!
指尖皮肤被符箓残片边缘割破!一滴色泽幽暗、近乎墨蓝的粘稠血珠瞬间渗出!
血珠出现的刹那!暖阁内弥漫的死寂寒意仿佛被投入一块滚烫的烙铁!猛地剧烈翻腾了一下!
“玄阳子!”雨化田的声音如同破裂的冰棱,带着前所未有的冰冷与…决断!“锁妖镜影!如何为?!!”
他竟没有听从严世清立刻绞杀的建议!而是对玄阳子发出带着命令式的质询!那滴墨蓝色的血珠在他指尖缓缓滑过符箓残片上的蜿蜒焦痕,留下一条诡异的暗色轨迹。他与玄阳子之间,似乎在这一瞬间达成了一种在毁灭威胁下短暂而诡异的默契!
玄阳子斗笠猛地转向雨化田!斗笠阴影下,那露出的瘦削下颔线条似乎绷紧到了极致!“玉碎之身!承阳之体!双生玄关,一开一闭!开则焚尽!闭则永寂!”他语速飞快,字字如金铁交击,“此人(指向阿吉)魂窍己开!如炼狱狂炉!唯有天生玄阴玉髓体质的生人!自愿为‘匙’!以命魂为引!贯入他那己闭锁的‘镜关’!方可逆转双生!镇魂锁魄!暂平妖火!”
他的目光如冷电!倏地钉在扑在陆铮身上、脸色煞白如雪、紧抓着冰冷刀柄的沈青黛脸上!
“这玉髓体质!此间!唯她一人!!
“沈青黛!!”严世清的咆哮扭曲变形!“你这妖孽之女!果然!!”他终于抓住了最致命的污点!眼中狂喜的杀意几乎要喷薄而出!
沈青黛浑身冰凉!握着冰冷刀柄的手却似乎感知到一丝微弱的回应。“玉髓…体质?”这个词如同魔咒穿透了她的脑海!父亲临终紧握她手时那无法言说的悲凉眼神…诏狱中验尸对某些极阴寒毒远超常人的感知…方才救治陆铮时那股诡异爆发的霜寒…
“不…不!”龙榻纱幔后猛地传出嘉靖帝近乎崩溃的模糊哀鸣!那只枯手剧烈颤抖,似乎指向沈青黛!“烧…烧了她…妖…引…”
“陛下!妖孽在此!臣等立刻除害!”曹正淳抓住圣意尖嚎!
“沈姑娘!若你尚有半分对陆大人性命之念!立刻依道长之言!”赵元昊目眦欲裂,嘶声狂吼!他不明玄关秘辛,却只知此刻唯有这神秘道人似乎握着一线生机!
魁梧的西厂档头在雨化田与玄阳子对峙的诡异气场下,僵在半空的手爪第一次缓缓收回!覆盖眼罩的脸沉默着,等待督主最后的命令。
暖阁内形势诡谲到极点!严世清代表文臣的杀意!曹正淳附和王权的癫狂!赵元昊孤臣的挣扎!西厂当头的冷酷缄默!雨化田冰寒中的抉择!玄阳子步步紧逼的死局!
而焦点!全系于一人!
沈青黛!
她低着头,冰冷的刀柄硌在掌心,温热的泪水滴落在陆铮灰暗冰冷的脸颊上,瞬间凝结成冰珠。这个她拼尽全力想救活的男人……竟要她献祭命魂去锁住另一个疯狂咆哮的哑卫?一个她根本不知根底、如同邪魔的陌生躯体?只为…换他一线渺茫生机?这代价……太残忍!太荒谬!
就在这死局般的沉默拉扯中——
“吼——!!”阿吉的咆哮陡然变调!如同濒临绝境的困兽!他胸口血阳般的降魔杵刺青竟缓缓旋转起来!一丝比之前更凝练、带着金属光泽的暗金色气流开始萦绕在赤红纹路上!同时!暖阁西壁!之前被地底死寂寒气冲击过的厚重墙砖缝隙里!那些沉寂了数百年的古老阴刻纹路!竟也极其微弱地呼应般亮起了一丝丝同样暗淡的金光!
一个更恐怖的猜测——或者说是真相——猛地撞入玄阳子斗笠下的眼底!他那古井无波的面孔第一次显出难以置信的震骇!甚至连指向沈青黛的手指都颤动了一下!
“不对……这金光……不是佛力……是……是……”他声音中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惊悸!
就在这刹那的震骇与混乱中!
谁也没有发现——
那个蜷缩在珐琅花瓶底座下、刚刚经历生死惊吓、吓到失禁的灰衣杂役,一双浑浊的眼睛却死死盯住了龙榻方向!尤其是嘉靖帝那只伸出纱幔、微微蜷缩、隐有诡异血光闪现的枯手!
破斗笠下,那张满是泪痕污垢、平凡到丢进人群找不到的脸上,恐惧的表情渐渐被一种极致的、近乎疯狂的贪婪欲念取代!口水无声地沿着嘴角淌下,混合着眼泪鼻涕。
他的身体,正被一种源自那枯朽手背血锈微光的、极其微弱却无比深沉的“饥饿感”……缓慢拖曳着……向前……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