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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罗帖”三个字，如同冰锥刺入暖阁，瞬间冻结了所有喧嚣。中毒番子的哀嚎变成了压抑的呜咽，曹正淳和裴纶脸上的惊疑凝固成一种更深沉的阴鸷。风雪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只余下烛火不安地跳动。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像被拉长的弦，绷紧到极致。陆铮立于风暴中心，目光沉静如渊，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断言并非出自他口。他不再看曹、裴二人，只是专注地盯着地上那中毒番子乌黑、正以肉眼可见速度溃烂的手臂。皮肉焦黑处，丝丝缕缕的黑气如同活物般向上蔓延，伴随着细微的“滋滋”声，仿佛血肉正在被无形的火焰灼烧。那番子的眼神己从剧痛转为彻底的绝望，瞳孔涣散，只余下本能的抽搐。
“阎罗帖…”曹正淳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陆铮，你可知信口开河、妖言惑众的后果？”
“卑职只知人命关天。”陆铮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此毒症状，与卑职在锦衣卫秘档中所见‘阎罗帖’记载，分毫不差。督公若不信，可等沈仵作前来验看。”他不再多言，仿佛笃定了那人的到来。
暖阁内只剩下番子濒死的喘息和烛火噼啪声。裴纶握着钢针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眼神在陆铮、中毒番子和门外风雪间逡巡，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凶光。曹正淳则面沉如水，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仿佛在权衡着什么。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几乎要将人逼疯时——
“砰！”
沉重的殿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
狂暴的风雪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倒灌而入，瞬间吹熄了数盏烛火，暖阁内光线骤暗！
一道纤细却异常迅捷的身影裹挟着刺骨寒风冲了进来，在她身后，是气喘吁吁、眉毛胡须都结了冰霜的赵元昊。
来人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裙，外罩一件半旧的靛蓝棉斗篷，风帽早己被风雪吹落，露出一张清秀却过分苍白的脸。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眉眼间带着江南水乡的温婉轮廓，但那双眸子却异常沉静，如同深秋的寒潭，不见丝毫慌乱。她肩上挎着一个半人高的、沉甸甸的陈旧木箱，箱体斑驳，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正是南镇抚司诏狱仵作——沈青黛！
她的目光在瞬间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如鹰，第一时间便锁定了地上中毒哀嚎的番子，以及他那只恐怖的手臂。没有任何迟疑，甚至没有向在场的任何一位大人物行礼，沈青黛几步抢到番子身边，屈膝跪下，“啪嗒”一声打开沉重的木箱。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草药、石灰、硫磺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防腐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暖阁内的血腥和焦臭。
沈青黛的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她从箱中飞快取出一双薄如蝉翼、泛着奇异银光的蚕丝手套戴上，又抽出一根细长的、通体莹白如冰的玉针。她的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天地间只剩下眼前这具正在被剧毒侵蚀的躯体。
“按住他！别让他乱动！”沈青黛的声音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赵元昊立刻上前，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按住番子挣扎的肩膀。沈青黛手中那根冰玉针快如闪电，精准地刺入番子手臂几处大穴！那番子身体猛地一僵，剧烈的抽搐竟真的缓和下来，虽然痛苦依旧，但似乎不再那么疯狂。
接着，她取出一柄小巧的银刀，极其小心地刮取了一点番子手臂溃烂边缘流出的黑紫色脓液，放在一片薄如蝉翼的透明水晶片上。又从木箱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琉璃瓶，里面是半瓶粘稠如蜜、色泽金黄的液体。她滴了一滴在脓液旁，然后凑近，用箱中一个镶嵌着水晶透镜的黄铜圆筒仔细观看。
“金蟾涎…”陆铮低语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是验毒的顶级试剂，价值不菲。
曹正淳和裴纶也被沈青黛这一连串专业、迅捷又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动作所吸引，暂时忘记了发难。裴纶更是死死盯着沈青黛手中的水晶片，眼神闪烁不定。
沈青黛观察片刻，眉头紧锁。她又飞快地从箱子里取出几个更小的瓷瓶，将不同的粉末或液体极其小心地滴落在脓液附近，仔细观察反应。每一次滴落，水晶片上的混合液都会产生不同的变化，或冒起诡异的烟雾，或凝固成奇特的结晶，或散发出刺鼻的怪味。
“毒入骨髓，蚀筋腐脉，黑气上行…遇‘碧磷粉’显幽绿鬼火…触‘寒玉髓’凝霜不散…”沈青黛一边观察，一边低声自语，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人心上，“确是‘阎罗帖’无疑。”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沉静的眸子第一次看向陆铮，带着一丝凝重和探询：“陆大人，此毒霸道绝伦，中者无救。毒源何在？”
陆铮指向地上那个滚落的粗瓷小瓶：“此乃凶手灭口之物，瓶中残余毒液与此毒同源。”
沈青黛立刻转向那瓶子，依旧隔着银丝手套，极其小心地用一根细长的银夹子将其夹起，凑近观察瓶口残留的液体，又用冰玉针蘸取微毫，放入口中极其小心地尝了尝（此举引得裴纶一阵冷笑），随即迅速吐出，并用一种特制的药水漱口。
“瓶口毒液更纯，浓度十倍于患者体内之毒。”沈青黛语速极快，“‘阎罗帖’并非单一毒物，而是由‘黑心莲’、‘腐骨草’、‘赤练蛇蜕’及一种极其罕见、产自南疆的‘鬼面蛛’毒液调配而成。调配比例稍有差池，毒性便天差地别。能制出如此烈性‘阎罗帖’，施毒者必是此道绝顶高手！”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宫女的尸体：“她是服毒自尽？”
“是。”陆铮点头，“毒发极快。”
沈青黛立刻又转向宫女尸体。她毫不避讳地翻开宫女紧握的手，检查指甲、口鼻，又用冰玉针探入其喉部，刮取残留物。动作专业而冷静，带着一种对死亡本身的漠然。
“毒自喉入，瞬间毙命。剂量极大，远超致死量数倍。她是抱着必死之心吞服的。”沈青黛的声音没有波澜，却透着一股寒意，“但…奇怪…”
她忽然停下手，凑近宫女微微张开的嘴唇，仔细嗅闻，眉头皱得更紧。接着，她又用银刀极其小心地刮取了一点宫女嘴角残留的、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粉末，放在水晶片上，滴入另一种试剂。
“咦？”沈青黛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惊疑。
“有何奇怪？沈仵作，莫要故弄玄虚！”裴纶按捺不住，尖声喝道。
沈青黛没有理会他，只是抬头看向陆铮，沉静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困惑和一丝…难以置信：“陆大人，此宫女体内确有‘阎罗帖’剧毒不假。但…在她咽下毒药之前，她口中似乎还残留着另一种东西…”
她指着水晶片上，在那滴试剂作用下，显露出的一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金色痕迹：“…是‘九转还魂丹’的粉末！虽然极其微量，几乎被剧毒完全掩盖，但确凿无疑！”
“九转还魂丹？！”曹正淳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那可是宫中秘藏、只有陛下和几位老供奉才知晓配方的续命圣药！她一个小小宫女，怎么可能有？！”
陆铮心头剧震！九转还魂丹！这名字他只在最机密的卷宗里见过！传说有吊命续魂之效，极其珍贵！
“而且，”沈青黛语不惊人死不休，目光如刀般射向宫女那张青紫扭曲的脸，“她服下的‘阎罗帖’虽烈，但发作速度…似乎比常常慢了半息！正是这半息，加上那点微乎其微的‘九转还魂丹’粉末…让她在毒发身亡前，还留有一丝极其短暂、转瞬即逝的清醒！”
她猛地指向宫女暴突的眼睛：“你们看！她瞳孔虽散，但眼底深处，在生命最后一刻，似乎还凝固着一丝光！那不是纯粹的恐惧！她在看！她在临死前，拼命想记住或者传达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宫女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上！那涣散的瞳孔深处，在烛火摇曳下，仿佛真的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诡异的光点，死死地、凝固地…盯着某个方向！
顺着那凝固目光的方向望去…
是龙床！是重重纱幔之后，昏迷不醒的嘉靖皇帝！
是…守在龙床旁，脸色铁青、眼神惊疑不定的曹正淳！
又或是…曹正淳身边，那盏摇曳不定、映照着玄色大氅的宫灯？！
“一派胡言！”曹正淳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尖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妖女！你竟敢在此妖言惑众，污蔑圣听！什么‘九转还魂丹’！什么眼底流光！全是无稽之谈！裴纶！给咱家拿下这个妖言惑众的妖女和陆铮！他们分明是一伙的，意图搅乱圣心，祸乱宫闱！”
“督公明鉴！”裴纶狞笑着，手中钢针泛起幽光，带着一众番子再次逼上，“沈青黛验毒有误，包藏祸心！陆铮阻挠办案，居心叵测！证据确凿！拿下！”
“谁敢！”赵元昊和锦衣卫力士钢刀半出鞘，怒吼如雷，挡在陆铮和沈青黛身前！
暖阁内，杀机瞬间沸腾！风雪被隔绝在外，空气却灼热得如同火药桶！
陆铮的心沉到了谷底。沈青黛的发现太过惊人，也太过致命！宫女临死前看向龙床方向的目光，如同毒刺，瞬间将矛头指向了最高处！曹正淳的反应，更是欲盖弥彰！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观察宫女尸体的沈青黛，忽然做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动作。她不顾裴纶等人逼近的威胁，猛地俯下身，用戴着银丝手套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试图去触碰宫女那凝固着诡异光芒的眼睛！
她想做什么？！
“放肆！”裴纶怒喝，钢针脱手而出，化作一道幽光，首射沈青黛的手腕！
陆铮瞳孔猛缩，绣春刀瞬间出鞘半寸！
千钧一发之际！
“咳咳…咳咳咳…！”
一阵微弱、断续、却如同惊雷般的咳嗽声，骤然从那重重纱幔之后的龙床上传来！
这声音虚弱至极，却像拥有某种魔力，瞬间定住了暖阁内所有剑拔弩张的身影！
曹正淳脸上的暴怒瞬间化为狂喜与惊惶交织的复杂神情，猛地转身扑向龙床：“陛下！陛下您醒了？！”
裴纶射出的钢针硬生生停在半空，脸色煞白。
陆铮按在刀柄上的手也瞬间停住，目光如电般射向龙床方向。
沈青黛的手指，距离宫女的眼睛只有毫厘之差，也骤然停顿。她抬起头，沉静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
龙床纱幔微动，一只枯瘦、苍白、布满老年斑的手，颤巍巍地伸了出来，无力地搭在了床沿上。
一个虚弱、沙哑、却带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如同从幽冥地府中传来，断断续续地响起：
“吵…吵什么…徐阶…死了？那药…那药…是…谁…送…来的…？”
嘉靖帝，醒了！
而他的第一句话，首指红丸案的核心——那瓶致命的丹药！
暖阁内，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沈青黛悬在宫女眼睛上方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龙床纱幔的缝隙中，曹正淳那张变幻莫测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鬼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