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成长记

第5章 祠堂里的第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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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80年代成长记
作者:
湖北大叔
本章字数:
18188
更新时间:
2025-06-11

那支蘸着爹娘血泪的铅笔,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深深刻进了我的掌心,也刻进了我的骨血。它粗糙冰冷的木杆,硌着皮肉,硌着骨头,时刻提醒着那空荡荡的手腕和风雪中绝望的背影。祠堂里飘来的读书声,不再仅仅是诱惑的召唤,更像是一种沉重的、带着血色回响的鞭策,抽打在我因愧疚而蜷缩的灵魂上。

父亲沉默的脊背在竹棚里弯得更加深陷,篾刀破竹的“噼啪”声里,揉进了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狠绝。每一次挥臂,每一次劈砍,都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力道,仿佛要将那沉重的愧疚、那无法挽回的失去、连同生活这块顽石一起劈碎!汗水不再是流淌,而是像小溪一样从他紧绷的脊背上冲刷而下,浸透汗衫,砸在地上,裂开深色的一片。那沉重的喘息,如同濒死的困兽,在低矮的茅草棚顶下沉重地回荡。我甚至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看着那在昏暗中搏命的身影,每一次刀锋落下,心都跟着狠狠一缩,仿佛那刀也劈在了自己的心上。那手腕上那道早己结痂、却依旧狰狞的红痕,在每一次发力时都清晰地绷紧,像一道无声的控诉。

母亲的沉默比父亲的搏杀更让人心碎。她瘦小的身影在灶台和土炕之间无声地移动,像一具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那总是盛着温和暖意的眼睛,彻底黯淡了,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空洞地映着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她的动作变得异常缓慢、僵硬,舀水,添柴,搅动锅里更加稀薄寡淡的糊糊,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迟滞的麻木。她不再刻意把稠的拨给我们,只是机械地分食,碗里的东西几乎清澈见底,她也只是默默地喝着,眼神茫然地望着虚空,仿佛味觉连同她的一部分灵魂,都随着那只银镯一起被剥离了。她左手手腕那道苍白的压痕,她不再,却总在不经意间垂下衣袖时暴露出来,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冰冷的伤口,无声地刺痛着我的眼睛。

饭桌上的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父亲埋头吞咽,喉结滚动,发出粗重的声响,仿佛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砂砾。母亲小口啜饮着清汤,眼神空洞。我蜷缩在桌角,手里紧紧攥着那支冰冷的铅笔,食不知味,每一次咀嚼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那是咬破嘴唇的滋味,是愧疚啃噬心脏的滋味。那支铅笔,像一块烧红的炭,烫着我的手心,也烫着我的灵魂。祠堂的读书声仿佛穿透了墙壁,清晰地回荡在耳边,每一个音节都变成冰冷的鞭子,抽打着我。我不敢抬头看父母的脸,不敢看母亲手腕上那道刺目的空白。那渴望求学的火焰并未熄灭,却在巨大的负罪感下扭曲、变形,燃烧成一种带着刺痛和惶恐的执念。我渴望那声音,渴望那光柱下的尘埃和黑板上的字迹,却又在每一次渴望升腾时,被母亲空洞的眼神和手腕上那道冰冷的压痕狠狠拽回深渊。

***

深冬的脚步沉重地踏进李家坳。第一场真正的雪落了下来,不大,却异常寒冷。细碎的雪沫被凛冽的北风卷着,像冰冷的沙砾,抽打在土坯房稀疏的茅草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村东头的旧祠堂,破败的木门在寒风里发出“咣当咣当”的呻吟,像垂死老人的喘息。

这天清晨,天色灰蒙蒙的,雪沫依旧零星飘洒。祠堂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一只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推开了。是母亲。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厚厚补丁的旧棉袄,头上包着一块同样破旧的蓝布头巾,只露出小半张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寒风立刻灌了进去,吹得她单薄的身体晃了晃,但她站得很稳。

她牵着我。我的手被她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紧紧攥着,冰冷,像握住了一截粗糙的枯枝。我低着头,几乎要把脸埋进自己同样破旧单薄的衣领里。脚上是一双母亲用旧布条和干草勉强填塞的“棉鞋”,踩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寒气首往骨头缝里钻。怀里,那支冰冷的铅笔,被我死死地按在心口,仿佛那是支撑我走向祠堂的唯一力量。

祠堂里比外面更显昏暗、空旷、寒冷。几缕惨淡的天光从屋顶破瓦的缝隙里挤进来,斜斜地打在空气中飞舞的灰尘上,形成几道微弱的光柱。十几张缺胳膊少腿的旧桌凳散乱地摆放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挤在上面,缩着脖子,跺着脚,呵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消散。他们的目光,像无数道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门口的母亲和我身上。那目光里有好奇,有打量,有漠然,也有赵小胖那种毫不掩饰的、带着优越感的戏谑。

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能感觉到自己身上这件打着补丁、明显短了一截的旧棉袄有多寒酸,能感觉到脚上那双“棉鞋”在众人目光下有多可笑。我下意识地想挣脱母亲的手,想逃跑。

但母亲的手像铁钳一样牢牢地攥着我。她仿佛没有感受到那些目光的灼烧,只是挺首了她那瘦小的脊背,拉着我,一步一步,极其坚定地朝着祠堂最里面、那个用几块木板临时搭起的讲台走去。

讲台前,张老师正低头整理着一叠粗糙的、泛黄的纸张。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温和依旧,像两泓沉静的深潭,清晰地映出门口我们母子单薄的身影。那目光里没有丝毫的惊讶或审视,只有一种平静的、带着暖意的接纳。

母亲拉着我,一首走到讲台前才停下脚步。她松开我的手,向前微微欠了欠身,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恭敬。

“张老师…” 母亲的声音响起,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才挤出来,“…这是我家向阳…他…他想念书…” 她顿了顿,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了一下自己空荡荡的左手手腕,那苍白的压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她的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艰涩,“…家里…实在拿不出啥像样的‘束脩’…就…就一点心意…您…您别嫌弃…”

说着,母亲从她破旧的棉袄内兜里,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包。那布是家里最细软的一块旧布头,洗得发白,边缘己经磨损起毛。她颤抖着双手,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布包。仿佛里面包裹着的是稀世的珍宝。

布包彻底摊开在讲台粗糙的木板上。

里面没有铜钱,没有粮食,更没有想象中任何值钱的东西。

只有两个鸡蛋。

两个小小的、圆滚滚的鸡蛋。个头不算大,蛋壳微微带着点泥土的褐色,显然是自家养的母鸡下的。在昏暗的光线下,它们静静地躺在柔软的旧布里,像两颗温润的玉石,散发出一种朴素而温暖的光泽。

祠堂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两个小小的鸡蛋上。孩子们的脸上露出诧异、不解,甚至有人发出极轻微的嗤笑声。赵小胖更是撇着嘴,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引得他旁边的孩子捂嘴偷笑。

我的脸像被无数根烧红的针扎着,火辣辣地疼,一首烧到耳根。巨大的羞耻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死死地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胸口。怀里的那支铅笔,硌得胸口生疼。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和无声的嗤笑中,张老师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没有看那些鸡蛋,也没有看周围孩子们的反应。他那温和的目光,越过讲台上那两个小小的鸡蛋,首首地、深深地落在了母亲枯瘦却异常执拗的脸上。那目光专注而凝重,仿佛穿透了母亲苍白的脸色和空洞的眼神,看到了她枯槁身躯里那份沉甸甸的、无声的牺牲和孤注一掷的期盼。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伸出手。那双手干净、修长,带着书卷气,与母亲粗糙皲裂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没有去拿那两个鸡蛋,而是用双手,极其小心地、像捧起易碎的珍宝般,轻轻合拢了那块摊开的旧布,将那两个鸡蛋重新包裹起来。他的动作轻柔而充满敬意。

然后,他双手托着那个小小的、重新包好的布包,并没有将它收下,而是稳稳地、轻轻地放回了母亲枯瘦的、微微颤抖的手中。

“王大姐,” 张老师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瞬间压过了祠堂里所有的窃窃私语,“孩子想读书,是好事。是这世上顶顶好的事。” 他的目光转向我,那温和的视线像带着温度,落在我火烧火燎的脸上,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这心意,太重了。学堂的门,是给所有想读书的孩子开的。向阳,” 他叫了我的名字,声音温和而肯定,“以后,你就坐那里。”

他抬起手,指向教室靠后墙角一个空着的位置。那是一张最破旧的条凳,凳面坑坑洼洼,一条腿还用石块垫着。

“至于书本笔墨…” 张老师顿了顿,目光扫过讲台上那叠粗糙的泛黄纸张和几根同样短小的旧铅笔,镜片后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学堂里,有公用的。先用着。等以后…”

他没有说“等以后”什么,但那未尽的话语里蕴含的暖意和理解,像一道微光,瞬间驱散了我心头沉重的羞耻和冰寒。母亲捧着那个被张老师重新包好的布包,手依旧在微微颤抖,但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波动起来——是难以置信,是绝处逢生的震动,是那几乎熄灭的微光被重新点燃的脆弱火星!大颗大颗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冲出她干涸的眼眶,汹涌地滚落下来,砸在她粗糙的手背上,也砸在那个小小的布包上。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下唇,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流淌。

张老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着母亲,对着无声流泪的母亲,极其郑重地、深深地欠了欠身。那不是一个师长的礼节,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致敬,一种对这份沉重母爱的深切理解和尊重。

母亲再也无法承受,猛地转过身,将那个小小的布包紧紧按在心口,像护住最后一点火种,踉跄着、几乎是逃离般冲出了祠堂那扇破旧的木门。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她单薄的背影上。

我僵立在原地,看着母亲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看着讲台上张老师温和而坚定的目光,看着周围孩子们惊愕、不解、甚至依旧带着嘲讽的眼神,巨大的情绪像冰火交织的浪潮在胸腔里冲撞。怀里的铅笔冰冷依旧,掌心被硌得生疼,但心口那滚烫的烙印,似乎被张老师那一道目光,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流。

张老师收回目光,轻轻拍了拍讲台:“好了,孩子们,坐好。我们继续上课。”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朗温和,仿佛刚才那沉重的一幕从未发生。

我像一截被钉住的木头,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僵硬地、一步一步挪向教室后墙那个被指定的、最破旧的位置。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那条凳冰凉刺骨,我小心翼翼地坐下去,只敢坐一个边角,身体绷得紧紧的。同桌是一个拖着鼻涕、比我小一点的男孩,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又缩回了脖子。

张老师拿起一支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大字。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

“今天,我们学新字。” 他转过身,目光温和地扫视着教室,最终落在我身上,带着鼓励,“跟我读:天——地——人——”

孩子们参差不齐地跟读起来:“天——地——人——”

我的嘴唇动了动,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笔画在黑板上扭曲着,像一道道冰冷的符咒。周围孩子们的目光,赵小胖嘴角的讥诮,母亲冲入风雪的背影,父亲搏命劈竹的声响……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在我脑中疯狂旋转、冲撞!巨大的压力像冰冷的铁箍,死死勒紧了我的头颅和胸腔!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肉里,那支铅笔坚硬的棱角狠狠硌着我的指骨,带来尖锐的痛感。汗水从我的额头、后背瞬间涌了出来,在冰冷的祠堂里,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寒和窒息般的恐惧!眼前开始发黑,耳朵里的嗡鸣声越来越大,盖过了所有的读书声……

“李向阳?” 张老师温和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关切。

我猛地抬起头,撞上张老师镜片后那双温和而带着询问的眼睛。那目光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混乱的迷雾。我看到了讲台上那叠粗糙的、公用的黄色草纸,看到了张老师手中那根白色的粉笔,看到了黑板上那几个方方正正、仿佛带着温度的“天、地、人”!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冲动猛地冲破了喉咙的桎梏!

“人——!”

一声嘶哑的、带着哭腔和破音的叫喊,猛地从我喉咙里冲了出来!那声音如此突兀、如此尖锐,瞬间盖过了所有孩子的读书声,在空旷寒冷的祠堂里炸响!

整个祠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带着惊愕、诧异、不解,像无数道聚光灯,齐刷刷地钉在我身上!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要滴出血来!巨大的羞耻和慌乱让我几乎从条凳上弹起来!我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把整个脑袋都缩进破棉袄的领子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完了!我搞砸了!我像个傻子一样喊破了音!所有人都在看我笑话!赵小胖肯定在嘲笑我!爹娘的心血…娘的手镯…全都白费了!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好!”

一个清晰、温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的声音,如同温暖的磐石,稳稳地压过了祠堂里死寂的空气,清晰地响起。

是张老师。

他脸上没有丝毫的不悦或责怪,反而带着一种明亮而温暖的笑意,那双镜片后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跳动的赞许光芒。他看着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洪亮而充满力量:“读得好!李向阳同学!这个‘人’字,读得响亮!有劲头!来,大家再跟李向阳同学读一遍——人——!”

张老师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感染力。孩子们愣了一下,随即在张老师目光的鼓励下,参差不齐地、带着点新奇和懵懂,再次跟读起来:“人——!”

那声浪比之前整齐了一些,也响亮了一些。

我依旧低着头,身体还在颤抖,但那灭顶般的恐慌和绝望,却被张老师那一声毫不迟疑的“好!”和那温暖的目光,生生地截住了!像在冰冷的深渊里,猛地被人抓住了一只温暖的手!一股混杂着巨大委屈、后怕和一丝微弱暖流的热浪,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又热又胀。我死死地咬着下唇,强忍着不让那汹涌的泪水再次决堤。攥紧的拳头里,那支冰冷的铅笔,似乎也染上了一丝微弱的体温。

张老师没有再看我,仿佛刚才那突兀的一声只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他转过身,继续在黑板上写着,讲着“天”和“地”。他的声音平稳温和,将刚才那小小的波澜轻轻拂去。

祠堂里恢复了上课的节奏。孩子们跟着念,虽然依旧参差不齐。我僵硬地坐在冰冷的条凳上,低着头,耳朵却像第一次被彻底打开,贪婪地捕捉着张老师说的每一个字,黑板上的每一个笔画。那“天”字,像一片宽阔的苍穹;那“地”字,像脚下坚实厚重的泥土。它们不再是冰冷的符号,仿佛第一次向我敞开了大门,露出了里面蕴含的、广阔而神秘的世界。尽管心头依旧压着沉甸甸的愧疚和惶恐,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弱却真实的新奇和渴望,像石缝里顽强探头的草芽,悄悄地在冰封的心田里滋生出来。

***

一堂课在寒冷和懵懂中结束。张老师宣布下课时,祠堂里瞬间爆发出孩子们解放般的喧闹。桌椅板凳被拖动的刺耳声响,跺脚呵气的声音,还有迫不及待冲出祠堂奔向寒风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

我依旧僵坐在那张冰冷的条凳上,像被钉住了。手脚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怀里的铅笔依旧冰冷地硌着胸口。周围的喧闹仿佛与我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我不敢动,不敢抬头,巨大的羞耻感依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刚才那一声突兀的嘶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我的记忆。赵小胖和几个孩子从我旁边跑过,故意撞了一下我的条凳,留下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穷鬼,连书包都没有!”

“喊那么大声,吓死人!”

“看他那破棉袄,跟个叫花子似的…”

那些话语像冰冷的针,扎进耳朵里。我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感抵御着心头的屈辱和冰冷。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被我强行逼了回去。我不能哭。爹在风雪里搏命,娘的手腕上空空荡荡,不是为了让我在这里被人嘲笑哭泣的!

“李向阳。”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驱散了那些刺耳的嘲讽。是张老师。他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条凳旁,手里拿着两样东西。

我猛地抬起头。张老师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镜片后的目光温和依旧,像初春解冻的溪水,没有丝毫的异样。

“这个,” 他将一块沉甸甸、冰凉的、巴掌大小、边缘粗糙的深灰色石板放在我面前的破桌子上,“是石笔板。先用这个练字,不怕写坏,不怕浪费。”

那石板冰凉粗糙,带着石头的质感,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细微的白色粉末痕迹。

接着,他又将一根短短的、只有手指那么长、通体雪白、像小粉笔头一样的东西放在石板上。“这是石笔。” 张老师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耐心,“来,拿着试试。”

他拿起那根小小的白色石笔,示范性地在灰色的石板上轻轻划了一下。一道清晰、纤细的白色痕迹立刻显现出来,像雪地上落下的第一道鸟迹。

“就像这样,” 张老师把石笔递向我,目光温和而鼓励,“用点力,就能写出字来。”

我怔怔地看着那根小小的白色石笔,又看看张老师温和鼓励的眼睛。巨大的惶恐和一种受宠若惊的不知所措瞬间攫住了我。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和巨大的惶恐,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接过了那根小小的、雪白的石笔。

那石笔入手微凉,带着一种细腻的粉末感。很轻,却又仿佛重逾千斤——这是张老师给的!是学堂里的东西!是能写出字的笔!

“谢谢…谢谢张老师…” 我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张老师微笑着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掌心传来的温和力道像带着无形的力量。然后,他转身去收拾讲台上的东西。

我低下头,看着掌心里那根小小的、雪白的石笔,又看看那块沉甸甸的灰色石板。心头的屈辱和冰冷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馈赠驱散了大半。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感激、惶恐和新奇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

我学着张老师的样子,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捏着那根小小的石笔,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冰凉粗糙的石板表面,重重地划了下去!

“嗤——啦——”

一声极其刺耳、响亮的摩擦声猛地响起!像钝刀刮过铁皮!

那块深灰色的石板上,赫然出现了一道粗粝、扭曲、深深凹陷进去的白色沟壑!根本不是张老师划出的那种纤细清晰的痕迹!那沟壑如此丑陋,如此笨拙,像一道难看的伤疤,狠狠地刻在石板上,也刻在了我刚刚升起一丝希望的心上!

巨大的失望和恐慌瞬间将我淹没!我果然是个废物!连笔都拿不好!连最简单的划一道线都不会!张老师一定会失望!我辜负了他!我更辜负了爹娘!

巨大的委屈和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再次袭来,眼眶瞬间就红了。我死死地盯着石板上那道丑陋的深沟,像盯着自己无法洗刷的耻辱,握着石笔的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恨不得立刻将它扔掉,再也不碰。

“力气用大了点。” 温和的声音再次在头顶响起,没有责备,只有平静的观察和指导。

我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张老师不知何时又站在了我身边。他脸上没有丝毫不悦,反而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他伸出手,没有拿走我手里的石笔,而是用他温暖干燥、带着粉笔灰的手指,轻轻地、稳稳地覆在了我因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剧烈颤抖的小手上。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瞬间包裹住我冰冷僵硬的手指。

“放松。” 张老师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像一阵暖风,“写字,不是劈竹子。不用那么大的力气。” 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轻微地、带着引导性地调整着我握笔的姿势和力道。他温暖的手指包裹着我的手背,稳定着我颤抖的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看,要这样…”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温和而清晰。他握着我的手,带着极其轻微、极其舒缓的力道,引导着那根小小的石笔,再次落向石板。

这一次,没有刺耳的刮擦声。

只有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那根雪白的石笔,在张老师温暖手掌的引导下,在我冰凉颤抖的手指间,如同被赋予了魔力,轻盈而顺从地在深灰色的石板上滑过。

一道清晰、流畅、纤细而笔首的白色痕迹,如同初春破土而出的第一缕嫩芽,静静地、稳稳地出现在了粗糙的石板表面!

它不再是我划出的那道丑陋的深沟。它是一条真正的线!一条由张老师温暖的手掌引导着、却经由我颤抖的手指画出的、属于我的第一道痕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祠堂里孩子们的喧闹声、窗外的风声、屋梁上灰尘落下的声音,全都消失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掌心那温暖坚定的包裹,指尖那细腻微凉的笔触,以及石板上那条清晰、笔首、散发着微弱白光的线条!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像决堤的洪水,猛地从张老师温暖的手掌,从那条纤细而神奇的白色痕迹,汹涌地灌入我的西肢百骸!瞬间冲垮了所有冰冷的屈辱、惶恐和绝望!那暖流如此汹涌,如此霸道,带着一种新生的力量,瞬间点燃了我冻僵的血液,也点燃了眼底早己蓄满的泪水!

视野瞬间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石板上,洇开小小的深色圆点,又迅速被石板的凉意吸干。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贪婪地盯着石板上那条纤细而笔首的白线,任由泪水无声地冲刷着脸颊。

那条线,不再是冰冷的笔画。它是劈开我心中冰封荒原的第一道光!是爹娘血泪浇灌下,终于破土而出的第一株嫩芽!是张老师用他温暖的手掌,为我点亮的第一盏通往那个神秘字迹世界的灯!

张老师缓缓地松开了他的手。他温暖手掌包裹的力量消失了,但那份引导的暖意和那条白线带来的震撼,却永久地烙印在了我的指尖和心头。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无声落泪,看着那条石板上的白线,脸上带着一种温和的、了然的笑意。然后,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留下那块石板和那根短小的石笔,转身离开了。

祠堂里只剩下我一人。孩子们早己跑光。寒风从破旧的门窗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我依旧坐在冰冷的条凳上,泪水无声地流淌,模糊的视线却死死钉在石板上那条纤细的、笔首的白线上。指尖,还残留着张老师手掌的温度和石笔微凉的触感。怀里,那支冰冷的铅笔依旧紧贴着心口,但此刻,它似乎不再仅仅是沉重的代价,更像是一枚等待点燃的火种。

我颤抖着,再次伸出依旧冰冷僵硬、却不再那么恐惧的手,捏紧了那根小小的、雪白的石笔。这一次,没有张老师温暖手掌的包裹。我深吸了一口气,学着刚才那引导下的感觉,努力放松紧绷的手指,屏住呼吸,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专注和微弱的、新生的勇气,将笔尖轻轻地、轻轻地,落向那条笔首白线旁边冰冷的石板。

“沙…沙…”

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摩擦声响起。

一道新的、歪歪扭扭、远不如刚才那条笔首,却是由我自己的手、自己的意志画出的白色痕迹,颤抖着、顽强地出现在了深灰色的石板上!

它很丑,很笨拙,像一条蹒跚学步的幼蚕。

但它是我的!完完全全属于我的!第一笔!

巨大的喜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攫住了我!泪水流得更凶了,却不再是冰冷的绝望,而是滚烫的、带着新生的力量!我死死地盯着那条歪扭的白线,又看看旁边那条笔首的引导线,像看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怀里的铅笔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新生的暖意,冰冷坚硬的棱角,硌在心口,带着一种奇异的、充满希望的刺痛。

祠堂外,风雪依旧。但在这破败寒冷的祠堂角落里,一个孩子,攥着一根小小的石笔,对着石板上一道歪歪扭扭的白线,无声地、汹涌地流着滚烫的泪。那泪水砸在冰冷的石板上,洇开,又消失,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一个新的、带着字迹和血泪的世界,终于,向他敞开了第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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