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色聘礼
正月初八,阴云压城。
青石镇的青瓦屋顶结着冰棱,远处巡抚府的朱漆山门却红得瘆人。八百箱聘礼堆叠如小山,最顶端的龙凤烛台在北风里明明灭灭,黄绸灯罩上蒙着霜花,却滴着暗红色的液体。
“大小姐,该更衣了。”
丫鬟碧簪捧着描金木盘走进来,盘中的红盖头沉甸甸坠在手心。她垂首时,脖颈处的烫伤隐约可见,那是七年前出阁前夜,被烫红的铁钳烙下的梅花印。
苏绾盯着桌上的铜镜,忽然伸手拨动烛芯。烛泪蜿蜒而下,滴在妆台上的龙凤花烛图样上,黑色斑痕如蛛网蔓延开来。
“小姐这是又做噩梦了?”碧簪慌忙拿帕子擦拭,却触碰到苏绾冰凉的手:“大小姐,今日是您大喜的日子,不哭不哭...”
苏绾猛地甩开她的手,盖头下传来细碎的骨节摩擦声。她缓缓推开妆奁,从最底层拿出一卷黑沉沉的绸缎,上面绣着用银线勾边的“食女”卦象。绸缎角落,赫然粘着半片染血的指甲,青灰色甲床清晰可见。
“碧簪,你可记得三个月前县学祭孔的供品?”苏绾撕开绸缎,内衬渗出淡淡的海腥气,“有人说是江米团子,可我分明闻到骨头渣子的咸味。”
碧簪手中的丝帕啪地飘落在地。她记得那一夜,苏绾翻墙出去撞见县学后厨,第二天清晨,城西的豆腐坊就传来了炖煮人骨的怪声。
哐!——
院门外突然传来巨响,木箱裂开,滚落的聘礼中竟夹着
染血的童谣抄本。为首的媒婆踉跄着冲进来:“不得了!北城三号箱的聘礼...”
话音未落,她瞳孔暴涨,脖颈青筋暴突。苏绾瞥见她后颈浮现出凸起的菱形刺青,而地上染血的童谣本子,每翻开一页,便爬出一行朱砂小字:
——“娶一女,须活祭九童,三牲填腹,血浸嫁衣。”
苏绾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早该察觉,昨天晾晒的聘礼中,红绸夹层渗出的不是桐油,而是某种粘腻的腥甜。
酉时三刻,花轿启程。
百名轿夫赤着膀子,扛着裹着金线的木杠。苏绾缩在轿底,听着头顶的铃铛发出诡异的合鸣。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咀嚼声从地板渗透上来,混着孩童的啜泣。
轿帘缝隙里,她瞥见了一截焦黑的手指。苏绾猛然掀开盖头,只见轿底木板上蜷着个缩小的人形,皮肤黑如炭块,眼眶深陷,嘴里咬着块带毛的骨头。
“停轿!”她抓住轿杠尖叫,轿夫却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步伐丝毫未乱。
苏绾瞥见轿顶垂下的龙凤蜡烛,蜡油滴落在木板缝隙,焦黑的手指竟发出“骨碌碌”的声响,眨眼间从地板裂痕中钻出十几只同样大小的“人形”。有的缺了头颅,有的没了下肢,每只“人形”都捧着染血的聘礼单据。
当轿夫拐入朱雀桥时,苏绾猛然掀开裙摆,将裹着金边的手帕塞进鞋底。轿外传来碧簪的惨叫,混着轿底“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轿顶的观音娘娘绣像突然裂开,苏绾抬手接住掉落的木屑,却发现木屑在掌心化成了人骨灰。她摸到藏在耳后的银锁,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咬坏的银镯内侧,也刻着两行小字:
——“聘者生,娶者死,嫁衣为釜焚红妆。”
——“食女教,始于洪武,盛于洪熙,永乐二十年,以聘礼八百箱进献太庙。”
花轿突然剧烈震动,轿帘被狂风吹开一角。苏绾看见轿外的街道上,所有百姓都仰头望着天空,脸上浮现出呆滞的狂笑,口角流涎模糊了嘴唇。她跟着望去,只见云端坠下一团朱砂色火焰,坠地的瞬间炸开,竟是盏悬浮的童男童女造型灯笼,灯笼内的童尸睁着黑洞洞的眼眶,手中攥着聘礼里的婚书残页。
未时西刻,花轿行至县衙后堂。苏绾的手腕被铁链锁在轿杠,她盯着地面缓缓爬过的一群蚂蚁,那些蚂蚁排出的队列,赫然是缩小版的“官府布局图”。最显眼的,是一条通向正堂地窖的暗道。
媒婆猛地掀开轿帘,浑浊的老眼中渗出绿光。她伸出手,指甲黑得像烧过的木炭:“小姐,这轿底的机关,只有在血月之夜才能显形。”
苏绾盯着她的手背,那是一枚烙在肉里的聘礼编号:“酉”。她突然想起县衙公告栏的告示,每逢酉年酉月,县衙后堂就会传出孩童啼哭,而去领赏的人,手背上都会多一枚与她相同的烙印。
媒婆突然露出诡异的笑,手指叩了叩轿帘:“大小姐,知道为什么娶亲要用童女骨殖做聘礼吗?”她扯开轿帘缝隙,露出一段楼梯:“这是祖宗法度,天赐的嫁妆——”
苏绾瞥见媒婆袖口露出发黄的指甲缝,里面嵌着细碎的碎骨。她突然想起父亲书房夹层里的手札,里面提到景元年间,地方官用“聘礼人俑”冒充陪嫁丫鬟,献祭给紫微垣的金銮殿。
轿夫的脚步突然停滞,空气中弥漫着腐肉酸臭与朱砂燃烧的味道。苏绾突然发现,媒婆的影子与自己的影子重叠,而地面上,一个跪着的人形轮廓正缓缓成型。
“你看到了什么?”媒婆突然逼近,手腕的铜铃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响。苏绾猛然撕下耳后的一块银箔,朝着媒婆眼睛撒去。铜铃炸裂的瞬间,西周的轿夫、媒婆、灯笼突然碎成齑粉,露出地窖入口。
地窖里飘出腐烂的绸缎,某个角落的尸骨胸前挂着个木牌,上刻“聘礼编号·酉己未”。苏绾踩着腐骨爬入地窖深处,发现地窖尽头竟是处祭坛。祭坛上的青铜鼎里,泡着半具女尸,女尸口中叼块聘礼礼单。礼单展开的瞬间,苏绾的瞳孔骤然收缩。礼单并非纸笺,而是用人皮绷在檀木骨架上,血书密密麻麻写满人名,每列名单末尾都落款“洪武某年春月,奉旨纳聘”。最显眼的一行字刺入眼帘:——“洪武三十七年,镇西县苏氏宗女,聘礼缺额三童,遵旨以次女代嫁,祠堂殉香。”苏绾的脚步突然凝滞,祭坛下方,有人用血淋淋的手指在石壁上写下歪扭的文字:——“食人礼教,肇于洪武,兴于永乐。聘八百箱,合九九血契,得长生。”
“大小姐!”碧簪的喊声从远处传来,此刻的声音却像是从地底传来,带着回音:“快逃!轿底的暗格有...有血诏!”
苏绾终于看清祭坛中央的青铜鼎内壁,铸着三道狰狞的饕餮纹,纹路中间,嵌着半片血色的玉简。她伸手去触碰时,祭坛西周突然涌出无数人形雾气,每具雾气都披着残破的嫁衣,嘴里念叨着同一段童谣:——“食其骨,饮其髓,嫁衣为衣食父母;取其魂,铸其形,聘礼化万世基业。”
玉简突然震动,挣脱她的手,漂浮在高处的雕梁之上。苏绾看见梁上的雕花缝隙中,隐约可见更多玉简,有些刻着景元年间新娘的名字,更多的,是洪武年间的民间冤案编号。
碧簪突然从暗格钻出,手里举着的不是火折子,而是块冒着热气的臂骨。她踉跄奔到苏绾面前,指着臂骨上残留的纹路:“大小姐,看这刻痕!”苏绾的目光被吸引,那刻痕组成图案是条蜈蚣,蜈蚣头部凹陷处,嵌着一枚银针。银针受热,突然发出幽蓝色光,映照在玉简之上的血文字迹:“北境七十二县联名上疏...洪武末年,刑部侍郎之女因拒嫁礼部尚书,悬梁自缢前焚尽聘礼七百箱...尸身落地为蛆虫,所食聘礼皆化人骨。”
碧簪突然掐住她自己的脖子,嗓子里发出砂纸摩擦的声响:“小姐快跑!轿后的食人俑活了...它们要吞了您...”
苏绾转身时,看见花轿的八抬杠突然自动裂开,每道缝隙里钻出的,都是缩小版的人形,它们手持聘礼账簿,账本上密密麻麻标注着:“洪熙元年·镇北县·活人代木偶”“永乐三年·楚州城·买女填窟”。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苏绾踉跄后退时,突然踩碎了满地聘礼上的金箔。金箔之下,浮现出更深的图腾——那是无数具女尸的肋骨撑开的巨大伞盖,裙褶间还飘着当年的聘礼彩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