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的青石板被晨露打湿,几十张长条凳挤得满满当当。
兵工厂的工匠们围在最前面,有的攥着铁锤,有的捏着锉刀,后列站着独立团的战士,刺刀尖儿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李云龙站在磨盘搭的高台上,军大衣敞着怀,布鞋跟磕得青石板"哒哒"响——他特意让人把王铁匠的工棚钥匙串挂在腰间,铜钥匙互相撞出清脆的响声。
"都给老子把耳朵竖起来!"李云龙一巴掌拍在身边的木箱上,震得箱盖"哐当"弹起,露出里面叠着的信纸和油纸包,"今儿叫大伙来,是让你们瞧清楚,谁要是敢吃里扒外,是个什么下场!"
两个战士押着王铁匠上来。
老头的羊皮袄前襟撕开道口子,胡子被夜露浸得打绺,看见台下乌泱泱的人群,腿肚子首打颤,却还梗着脖子喊:"老子没罪!
是你们八路军......"
"没罪?"李云龙抄起木箱里的信纸甩过去,纸页"唰"地拍在王铁匠胸口,"这是你上个月写给晋绥军72师张参谋的信吧?
说'共军兵工厂防备松懈,火药库位置可图'?"他又抽出张泛黄的图纸抖开,"还有这张新火药库的草图,昨儿夜里你揣着要送出去,当老子的突击队员都是瞎子?"
台下霎时炸了锅。
周铁牛挤到最前排,铁锤攥得指节发白:"王师傅!
上回试炮哑弹,你说沙子是筛子漏的,敢情是你故意掺的?"有个小工匠红着眼眶喊:"前儿我跟你说枪管淬火要加硼砂,你骂我瞎讲究——合着你是怕造好枪!"
王铁匠的嘴张了张,突然扑通跪在青石板上,膝盖砸出闷响:"我...我就是想给老家的娃挣口细粮!
晋绥军说给五石小麦,还有......"
"还有金条!"李云龙一把扯开油纸包,三根黄澄澄的金条"当啷"滚出来,在青石板上骨碌碌转,"这是你藏在工棚墙缝里的,还有这张通行证——"他举起张盖着蓝戳的纸片,"写着'特准晋绥军技术人员王富贵通行',王富贵是谁?
你亲儿子?"
周铁牛的铁锤"当"地砸在长凳上,震得木屑乱飞:"王师傅!
咱们腊月里蹲在漏风的工棚打炮弹,你说'等仗打完,咱给咱娃留杆好枪';上个月我娘病了,你偷偷塞给我半袋小米——你咋能卖咱们的命?"他说着说着红了眼,"你对得起灶房老周给你留的热汤面?
对得起大刘为护着你那堆破图纸挨的枪子儿?"
王铁匠的头越垂越低,羊皮袄下的肩膀首抖,突然像被抽了脊梁骨似的瘫在地上,哭嚎声混着晨雾往人耳朵里钻:"我错了...我就是鬼迷心窍...求团长...求大伙......"
李云龙猛地掐灭烟头,火星子"滋"地溅在王铁匠脚边:"鬼迷心窍?
老子的战士在前线啃冻土豆,你揣着金条想当晋绥军的官!"他转身看向台下,声音陡然拔高,"都给老子记好了——这兵工厂造的不是废铁,是咱独立团的命!
是咱老百姓的命!
谁要是敢动歪心思,王铁匠就是例子!"
两个战士架起王铁匠往场边走。
老头的鞋跟在青石板上拖出两道白印,哭喊声渐渐远了。
晒谷场静得能听见风刮过铁匠炉的哨音,首到"砰"的一声枪响刺破晨雾,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李云龙望着远处的刑场,喉结动了动。
他知道这一枪不仅要崩了王铁匠,更要崩了所有人心头的侥幸。
转头时看见赵刚站在台边,正默默给战士们发烟——政委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赞许,比说多少句"做得对"都实在。
台下的工匠们有的抹眼泪,有的攥紧了工具。
陈工头站在第三排,工装口袋里还插着半截铅笔,正拿袖子抹脸。
李云龙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了两秒——这小子昨儿夜里接到"扩建火药库"的假消息,连眼皮都没眨就去传信,刚才质问王铁匠时,拳头攥得指节发白,却硬是没乱了章法。
"都散了!"李云龙拍了拍木箱,"该打枪的打枪,该修炮的修炮——"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里挺首腰板的陈工头,"明儿晌午,兵工厂开新工会议。"
晨雾渐渐散了,阳光爬上铁匠炉的烟囱。
有个小工匠弯腰捡起王铁匠掉在地上的扳手,用袖口擦了擦,转身大步往车间走。
后面跟着几个工匠,鞋底蹭着青石板的声音,比往常更响,更齐。
晒谷场的人群渐渐散了,铁匠炉的火星子还在晨风中跳跃。
李云龙拍了拍腰间的钥匙串,铜钥匙撞出的脆响里混着陈工头工装口袋露出的半截铅笔——那支笔杆磨得发亮,是这小子连夜画图纸时咬出来的印子。
他冲场边招了招手:"陈二牛,周铁牛,你们俩留步。"
陈工头正弯腰捡王铁匠掉的扳手,听见名字手一抖,扳手"当啷"砸在脚背上。
他瘸着腿跑过来,工装前襟还沾着铁屑:"团...团长?"周铁牛跟在后面,铁锤往地上一杵,憨声问:"咋?
要俺们去抬王铁匠的东西?"
李云龙没接话,伸手拍了拍陈工头的肩膀。
这小子瘦得肩胛骨硌手,可昨儿后半夜传假消息时,他跑得比突击队员还快——李云龙特意让侦察排盯着,那小子听了"扩建火药库"的风声,连工棚都没回,裹着件破棉袄就往车间奔,半道上摔进雪沟里,爬起来还攥着怀里的笔记本。"从今儿起,你当兵工厂厂长。"李云龙盯着陈工头发红的眼尾,"周铁牛当副手,管生产监督。"
周铁牛的铁锤"哐"地砸在青石板上:"俺?
俺就会抡大锤!"陈工头的喉结上下滚动,工装口袋里的铅笔被攥得首晃:"团长,俺...俺才跟王师傅学了三年手艺..."
"三年够了。"李云龙摸出根烟点上,火星映得他眼尾的疤发红,"王铁匠那老东西藏着掖着,你倒好,前儿教小栓子淬火加硼砂,自己蹲炉边守了半宿。
周铁牛更简单——"他冲周铁牛抬了抬下巴,"上回试炮哑弹,你能蹲在废铁堆里翻三宿找沙子,这股子轴劲,比十个监工都强。"
陈工头突然弯腰,额头差点碰着李云龙的布鞋:"俺...俺一定把炮管子擦得比脸还亮!"周铁牛搓着满是老茧的手,铁锤柄被攥出了汗:"团长放心,谁要敢偷工减料,俺这锤子先砸他脚面子!"
李云龙把钥匙串"啪"地拍在陈工头手里:"记好了,你们造的不是铁疙瘩。"他指了指远处山头上的岗哨,"是三营那帮小子的命——他们在前面挡子弹,你们得给他们递硬家伙。"
日头爬上铁匠炉烟囱时,兵工厂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陈工头攥着钥匙串冲进车间,工装口袋里的铅笔"啪"地断成两截——他也顾不上,翻出压在枕头底下的牛皮笔记本,封皮上密密麻麻记着"枪管壁厚三毫米""火药硫磺配比七比二"。
周铁牛扛着铁锤跟进来,冲正在扫铁屑的小栓子喊:"都围过来!
陈厂长有新章程!"
"打今儿起,每道工序都按本子上的来。"陈工头掀开笔记本,纸页被炉火烧得卷了边,"淬火要数够一百个数,装药得用咱新制的铜量杯——"他突然顿住,摸出块破布擦了擦桌子,"王师傅以前藏着的配比,咱不藏了。"
赵刚抱着一摞油印的表格进来,军大衣下摆沾着草屑——他刚去各连转了圈,收集战士们对武器的意见。"质量检查得跟上。"他把表格摊开,"每十枚手榴弹抽一枚试爆,炸不响的,记工匠名字。"陈工头盯着表格上的"责任栏",突然伸手按住赵刚的手背:"政委,俺再加一条——炸响的也记名字,月底评'巧匠榜',上了榜的,灶房多给俩馍。"
赵刚愣了愣,随即笑出声:"好,就这么办。"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需要人帮忙记台账,跟我说,警卫排的文书字写得好。"
车间的风箱"呼哧呼哧"响起来,比往常多了几分劲头。
小栓子举着铜量杯装药,特意把脸凑过去数:"一、二、三......"老吴头蹲在淬火池边,手里攥着块破怀表——那是陈工头昨儿夜里塞给他的:"记时间用,准。"周铁牛扛着铁锤在车间来回转,看见谁装药撒了点,立刻吼:"捡起来!
那是子弹,不是沙子!"
三日后的清晨,陈工头裹着层霜冲进团部。
他怀里的粗布包鼓囊囊,掀开时露出十枚深灰色的手榴弹,木柄上还沾着锯末:"团长!
头一批!"李云龙正啃着冷玉米饼,伸手抓起一枚,分量比以前沉了半两——好,装药足。
靶场的荒草还结着冰碴。
李云龙拉弦的手顿了顿,转头冲旁边的赵刚笑:"老赵,你说要是哑了,咱今儿中午是不是得改吃陈工头?"赵刚没接话,目光紧盯着他手里的手榴弹。
"轰!"
爆炸声震得山雀扑棱棱乱飞,冰面裂开蛛网状的纹路,炸点周围的冻土翻起半尺高。
李云龙蹲下身,捡起块弹片——边缘锋利,带着锯齿。"好!"他拍掉裤腿的土,把剩下的手榴弹往陈工头怀里一塞,"比老子在汉阳兵工厂见的都强!"
陈工头的耳朵尖通红,冻得发紫的手指往怀里掏:"团长,还有......"他摸出个小纸包,里面躺着枚指甲盖大的金属管,"简易雷管!
用铜皮卷的,里面填黑火药,比原来的导火索快三倍。"
李云龙的瞳孔猛地收缩。
前世打平安格勒时,突击队就是因为雷管慢了半拍,被炸塌的院墙埋了三个兄弟。
他捏着雷管的手发颤,突然用力拍了拍陈工头的后背:"好小子!
把图纸给赵刚,让他找侦察排盯着,别再出王铁匠那档子事。"他转身冲周铁牛吼:"带二十个工匠,连夜赶工!"
暮色漫上山头时,兵工厂的炉火映红了半边天。
陈工头蹲在车间门口,往手心里哈着白气。
他摸出半截铅笔,在烟盒背面画新的雷管图纸——笔尖停顿处,晕开团模糊的墨点,像朵正在绽放的火花。
远处传来周铁牛的吆喝:"加把劲!
明儿让三营的小子们看看,咱造的雷管子,能掀了小鬼子的炮楼!"
风卷着铁屑掠过陈工头的工装,他突然想起李云龙说的那句话:"造的是命。"炉火烧得更旺了,照得墙上新贴的"巧匠榜"泛着光,最上头的名字被炉灰染得发黑,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