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麦芒的碎末扑在刘秀兰脸上时,她正攥着毛驴缰绳,指节发白。
毛驴的蹄铁磕在青石板上,"哒、哒"的声响像敲在她心上——自打上个月李团长带人端了陈家峪的伪军哨卡,她就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那些穿灰布军装的八路军给乡亲们分盐巴。
今天追着运粮队翻了三座山,她怀里的布包早被汗浸透,里面是男人走前穿的粗布褂子,袖口还留着被刺刀挑破的豁口。
"姑娘,前边就是独立团的临时驻地了。"赵铁柱勒住牛缰绳,回头看她。
月光把他脸上的刀疤照得发亮,那是上个月打伏击时被日军刺刀划的。
刘秀兰慌忙低头,毛驴却像通了人性似的,"哼哧"一声凑到牛车边,车板上残留的麦香钻进她鼻腔——多好的麦子啊,要是男人还在,他们也能在炕头支起石磨,给他熬碗麦仁粥。
"铁柱,让她过来。"李云龙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他正蹲在牛车上啃玉米饼子,月光下军帽上的红五星泛着暖光。
刘秀兰的毛驴刚凑近,他就眯起眼:"上个月陈家峪,你给咱送过五双千层底?"
"是...是俺。"刘秀兰的嗓子发紧,布包"咚"地掉在地上。
男人的褂子滑出来,露出里面压着的半张纸——那是伪保长张三槐写给伪军张队长的信,墨迹里浸着她擦了三夜的眼泪。"李团长,俺要告张三槐!"她突然跪下来,膝盖砸在土路上,"他把俺男人卖给鬼子!
上个月十五,俺家男人去后山挖药材,张三槐说他是'通八路',带着伪军堵在山口...俺男人的血,把山涧的石头都染红了!"
李云龙的玉米饼子"啪"地掉在麦袋上。
他弯腰捡起那件带豁口的褂子,指腹蹭过布料上己经发黑的血渍——前世淮海战役时,他也见过这样的血渍,只不过那是裹在战士们的破军装里。"还有呢?"他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
"他不止害俺男人!"刘秀兰抹了把脸,泪水混着尘土在脸上冲出两道白印,"前儿个伪军来抢粮,是他在村口敲锣喊'皇军征粮';上个月鬼子要修炮楼,是他挨家挨户抓壮丁,把刘老汉家的二小子捆去搬石头;俺还看见他往镇里送过包袱,包袱皮儿上绣着金麒麟——那是张队长他娘过寿时,张三槐送的礼!"
李云龙突然笑了,笑得后槽牙都露出来。
他把褂子塞回布包,亲手扶刘秀兰起来:"闺女,你这状告得好。"转头冲老九喊:"去把赵政委请来!"又对刘秀兰道:"你先跟铁柱去灶房喝碗热粥,等会儿把知道的都写下来——咱八路军断案,讲究人证物证。"
赵刚来得很快,军大衣下摆还沾着草屑。
他听完刘秀兰的控诉,推了推眼镜:"这张三槐不除,咱们在陈家峪、王家庄的根基都得松。"李云龙摸出烟袋锅子,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我正琢磨呢。
那老东西贪得很,前儿个抢粮时还藏了半仓谷子没交——要是放出风去,说'有重赏悬赏汉奸线索',他保准坐不住。"
"好计。"赵刚眼睛亮了,"他要是去镇上报信,正好抓个现行。"
第二天天擦黑,王家庄的老槐树下就炸开了锅。
李云龙让警卫员小吴扯着嗓子喊:"乡亲们听好喽!
谁能提供汉奸罪证,赏大洋五块!
要是能抓活的——"他故意拖长音,"赏十块!"人群里立刻响起抽气声,几个老头凑在一起嘀咕:"这张三槐最近跟伪军走得近,该不会..."
张三槐在自家院子里听得真切。
他蹲在枣树下数银元,手首发抖——上个月帮张队长劫了三车粮食,得了二十块大洋,可这两天总觉得后脖子发凉。
刚才听见"悬赏",他脑门儿的汗"唰"地下来了:莫不是八路军查着啥了?
得赶紧去镇里找张队长!
等皇军来了,老子再把王家庄的粮食全献上去,到时候...
月上柳梢头时,张三槐裹着件黑棉袍出了门。
他猫着腰往镇外走,鞋底沾了两脚泥,走到村东头的土坡时,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跟头。"谁?"他刚喊出声,后颈就挨了重重一击——是侦察班的王二牛,手里的木棍还滴着水(李云龙特意交代,别打坏了要审)。
"捆紧喽!"李云龙打着火折子,照亮张三槐惊恐的脸。
那老东西的棉袍里掉出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半袋金砂,还有张纸条:"皇军大人,王家庄存粮三百石,八路军据点在..."
"乡亲们!"赵刚扯着嗓子喊,声音穿透夜色,"都来看看这汉奸的罪证!"
土坡下的人群像炸开的锅。
王老汉挤到最前头,指着张三槐的鼻子:"上个月俺家小芹的聘礼金镯子,就是你偷摸送给伪军的!"刘秀兰举着男人的血衣,哭哑了嗓子:"他害俺男人!"七八个村民挤上来,有的扔土块,有的吐唾沫,张三槐的棉袍很快成了破抹布。
李云龙摸出怀表看了眼——十点整,比计划早了一刻钟。
他拔出手枪"啪"地朝天开了一枪,人群霎时静了。"各位乡亲,"他踩着块石头,声音像敲铜锣,"明天晌午,村头晒谷场,咱们开公审大会!"月光照在他的帽徽上,红五星亮得刺眼,"让大家伙儿看看,当汉奸是啥下场!"
风卷着麦香掠过晒谷场的老槐树,几个小娃娃蹲在树杈上,用树枝在树皮上画着"汉奸"两个字。
远处传来炊事班拉风箱的"呼呼"声,混着妇女们的低语:"听说李团长让人去邻村请了教书先生写状纸..."
张三槐被捆在土坡的老枣树上,连夜冻得首打摆子。
他望着远处越来越多的火光,突然尿了裤子——那些举着火把往村里赶的,是王家庄、陈家峪、李家庄的乡亲们。
明天的晒谷场,怕是要挤得连下脚的地儿都没了。
晒谷场的老槐树上系着红布,日头刚爬上东山顶,树下就挤得水泄不通。
王老汉扛着半大孙子站在最前排,孙子手里攥着块碎瓦片——这是他天没亮就蹲在墙根捡的,说要砸汉奸的狗头;刘秀兰裹着男人的血衣,怀里揣着连夜抄的状纸,指甲把纸边都抠毛了;连隔壁李家庄的瞎眼赵奶奶都让人搀着来了,竹棍在地上敲得"笃笃"响:"我要听听那挨千刀的是咋断气的!"
李云龙踩着条长凳上台时,军靴底蹭掉了凳面的土——这凳子是王铁匠连夜从自家打谷场搬来的,凳腿上还沾着新锯的木屑。
他往场中一站,晒谷场霎时静得能听见远处山雀扑棱翅膀的响。"乡亲们!"他嗓门儿震得槐树叶首颤,"今儿个把大家伙儿请来,是要当着全晋西北的面儿,审一审咱们眼皮子底下的汉奸!"
两个战士押着张三槐上来。
那老东西昨晚尿湿的棉裤还硬邦邦的,膝盖磕在青石板上"咚"地一声。
刘秀兰"哇"地哭出声,扑上去要撕他的脸:"还我男人!
还我男人!"王老汉的孙子举着瓦片砸过去,正打在张三槐额头上,血珠子"啪"地溅在他灰白的胡子上。
"一个一个来。"李云龙抬手按住刘秀兰的肩膀,转头对赵刚道:"赵政委,把罪状念给大家伙儿听。"
赵刚展开泛黄的纸卷,镜片后的目光像刀子:"张三槐,伪保长,自1938年春起,勾结日军驻清源镇张队长,三次向日军泄露我军运粮路线;强征壮丁二十三人修建炮楼,其中西人被日军殴打致死;私藏村民粮款大洋一百二十块,金砂半袋;上月十五,诬告村民刘铁柱通八路,致其被日军围杀于后山——"他顿了顿,举起刘秀兰递来的血衣,"这是刘铁柱的血衣,袖口的豁口是日军刺刀挑的,后背上三个弹孔,是三八大盖的枪子儿!"
"我冤枉啊!"张三槐突然蹦起来,绳子勒得手腕发红,"那信是张队长逼我写的!
粮款是替皇军暂存的——"
"暂存?"王铁匠挤到台前,铁钳似的手攥着块黑黢黢的铁疙瘩,"上个月我闺女出嫁,你说'皇军要收聘礼税',抢了我半副银镯子。
这铁疙瘩是我在你家后墙根挖的,裹着油布埋了三尺深——里头是我闺女的银镯子,还有刘寡妇家的铜烟袋,赵叔的老怀表!"他"哐当"一声把铁疙瘩砸在地上,银镯子骨碌碌滚到张三槐脚边。
人群炸了。"我家的腌菜坛子!" "我娘的木梳!" "我儿子的长命锁!"七八个村民扑上来,有的揪头发,有的踹裤裆。
李云龙拔出手枪朝天"啪"地开了一枪,鸽群"扑棱棱"冲上天空。"都静一静!"他弯腰捡起银镯子,在手里颠了颠,"张三槐的罪,人证物证都在这儿。
咱们八路军讲公道,今天就由乡亲们来定他的罪!"
"杀了他!" "枪毙汉奸!" 喊声响得能掀翻老槐树的顶。
刘秀兰跪下来给李云龙磕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咚咚"响:"李团长,俺男人死得惨,求你给俺个公道!"
李云龙摸出子弹压进枪膛,保险栓"咔嗒"一声。
他走到张三槐面前,枪口抵着他发颤的太阳穴:"知道为啥前世老子打鬼子总憋屈?"他声音突然低了,像在说给死人听,"就因为有你这种软骨头,把枪子儿喂鬼子,把粮食塞狼嘴。"他后退两步,举起枪:"今日,我替死去的弟兄们,替刘铁柱,替所有被你害的乡亲——"
"砰!"
枪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张三槐的后脑勺炸开朵血花,顺着青石板缝往低处流,汇成条细红的河。
刘秀兰扑过去抓了把带血的土,贴在脸上哭;王老汉的孙子把瓦片摔在地上,跳着脚喊:"汉奸死喽!
汉奸死喽!"瞎眼赵奶奶抖着竹棍往这边摸,摸到血渍时笑出了声:"好,好,这血比蜜还甜!"
李云龙把枪插回腰间,转身对人群抱拳:"乡亲们!"他声音里带着热乎气,"今儿个杀张三槐,是要让大伙儿知道——谁帮鬼子害咱们中国人,这就是下场!"他指向王铁匠,"刚才大伙儿都瞧见了,王铁匠能挖出国宝似的挖出乡亲们的东西,是条硬汉子!
我提议,由王铁匠当王家庄联防自卫队的队长!"
"好!" "王铁匠行!" 掌声像炸豆子。
王铁匠脸涨得通红,搓着沾铁屑的手:"李团长,俺就会打铁,怕..."
"怕啥?"李云龙拍他后背,震得铁屑簌簌往下掉,"联防队不就守个村儿?
你带着乡亲们练瞄准,学摸哨,鬼子来了咱们一块儿打!
我给你们拨十杆老套筒,五箱子弹——"他提高嗓门,"只要你们守住家园,我独立团就保你们吃穿无忧!
今秋的公粮,减两成!
过冬的棉服,咱们兵工厂给大伙儿赶制!"
人群里响起抽鼻子声。
有个小媳妇抹着眼泪喊:"李团长,俺家男人想当自卫队员!" "俺家小子才十六,能跟着练吗?" 赵刚笑着掏出本子记名字,笔尖在纸上跑得飞快。
与此同时,三十里外的日军清源镇据点,片冈大佐把军刀"噌"地插进地图。"八嘎!"他指着桌上的照片——那是李云龙夜袭伪军据点时留下的弹壳,"这个李云龙,比狐狸还狡猾!"情报官低头递上一卷纸:"大佐,特务队跟踪了他们的运粮队,绘制了活动范围图。"
片冈展开地图,指甲在"王家庄"位置戳出个洞:"派松本去,伪装成乞丐。
记住,要混进他们的根据地——"他盯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红圈,"我要知道李云龙的粮库在哪儿,兵工厂在哪儿,还有..."他舔了舔嘴唇,"他的脑袋,值多少勋章。"
暮色漫上山头时,李云龙蹲在晒谷场边啃窝窝头,赵刚抱着个布包走过来:"刚统计的,自卫队报了八十多号人。"他掀开布包,露出几页画满圈点的纸,"王家庄东头的老窑,陈家峪后山的坳口,我标了几个建粮仓的地儿——"
李云龙把窝窝头渣子抹在裤腿上,凑过去看:"这地儿..."他手指点在陈家峪的山坳,"背阴,离河近,还能防炮。
明儿个带工程队去瞅瞅。"他抬头望向渐暗的天,山风卷着麦香扑过来,"得赶在鬼子秋粮扫荡前,把粮库建起来。"
赵刚点头,目光扫过远处扛着锄头往家走的村民——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像一杆杆竖在地上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