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卷走了白日的拥挤,却留下满地零星的喧哗。校门口的小卖部前,还残留着最后几波学生的身影,三三两两聚着,分享着刚买的零食,嬉笑声在傍晚微凉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霓虹灯牌早早亮起,在渐浓的暮色中闪烁着廉价而热闹的光芒,食物的香气混杂着塑胶和尘土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龙傲天推着他那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刚费力地挤出校门的人流缝隙,沉重的链条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像是他此刻沉重心情的伴奏。他低着头,只想尽快汇入通往医院的车流,将桐树下那场令人窒息的试探、那仓惶逃离的背影,连同对父亲病情的忧虑,暂时抛在脑后。
“嘿!傲天!这边!”
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带着毫无阴霾的热情,像一颗炮弹般砸了过来。李强那壮实的身影从旁边小卖部拥挤的窗口挤了出来,手里高高举着两杯冒着腾腾热气的奶茶,塑料杯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在霓虹灯光下折射出温暖的光晕。他几步就跨到龙傲天面前,脸上是标志性的、大大咧咧的笑容,带着点促狭,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关心。
“喏!拿着!”李强不由分说地将其中一杯塞进龙傲天有些冰凉僵硬的手里。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塑料杯壁瞬间传递过来,带着甜腻浓郁的奶香。“压压惊!瞧你今天被班长大人问得,脸都白了!跟见了鬼似的!”他用力拍了拍龙傲天的肩膀,力道不小,震得龙傲天晃了一下,“多大点事儿啊!蒙对就蒙对呗,班长那人就爱较真儿,学霸通病!甭理她!叔叔怎么样了?”
龙傲天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温度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指尖传来的暖意,奶茶杯里散发出的、带着童年慰藉感的甜香,还有李强那毫无心机、纯粹爽朗的笑容和话语,像一股微小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注入了他被桐树阴影、系统警报和医院消毒水味浸透得冰冷僵硬的心湖。紧绷的神经,在好友这粗粝却真实的关切下,难以察觉地松弛了一丝缝隙。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杯温热的奶茶,塑料杯在掌心发出轻微的变形声响。他抬起头,看着李强那张写满“哥们儿挺你”的脸,嘴角极其艰难地、却也真实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个混杂着疲惫、感激和一丝劫后余生的笑容浮现在脸上,虽然浅淡,却不再像课堂上那般僵硬勉强。
“谢了,强子。”声音有些沙哑,但那份谢意是真实的。“我爸……还在医院,医生说……要观察。”他含糊地带过,不愿深谈那沉重的费用和无尽的担忧。杯中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安抚感,暂时驱散了盘踞在心头的寒意和巨大的压力。这片刻的、平凡的友情时刻,像暴风雨来临前短暂停歇的港湾,让他得以喘息。
两人推着车,沿着通往医院方向的人行道慢慢走着。李强嘴里不停,唾沫横飞地讲着刚听来的八卦:哪个班的谁和谁偷偷谈恋爱被老班抓了现行,体育课上新来的实习老师有多漂亮,隔壁班那个总考第一的家伙这次一模居然滑铁卢了……都是些琐碎、喧闹、充满烟火气的校园日常。龙傲天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或扯出一个理解的弧度。他不需要多说什么,李强的声音本身就带着一种奇特的、驱散阴霾的力量。奶茶的热度持续熨帖着掌心,也似乎短暂地熨平了他内心那些焦灼的褶皱。他甚至短暂地沉溺在这份毫无负担的、属于普通高中生的喧闹和温暖里,仿佛那些沉重的秘密、冰冷的警告、如影随形的窥探目光,都暂时被隔绝在了这杯甜腻的奶茶和好友的絮叨之外。
然而,这份偷来的、脆弱的平静,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注定无法长久。
医院那栋熟悉的、散发着消毒水与病痛气息的白色大楼在暮色中显现。刚拐进通往住院部大楼那条被高大松柏遮蔽、显得格外阴冷的林荫道——
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混合着一声声沉重而痛苦的呻吟,如同冰冷的铁锥,猛地刺穿了傍晚的宁静,也瞬间刺穿了龙傲天刚刚获得的那点微薄暖意!
声音,是从前方住院部大楼三楼某个窗口的方向隐约传来的!方向……正是父亲病房所在的区域!
是母亲!
还有……父亲!
龙傲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奶茶杯瞬间从变得冰冷僵硬的手指间滑脱!
“啪嚓——!”
一声脆响!
温热的、奶白色的液体混合着黑色的珍珠,瞬间泼溅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面上,洇开一片狼藉的污迹,甜腻的香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变得刺鼻。
龙傲天根本顾不上看一眼地上的狼藉和李强错愕的表情!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扔开自行车,沉重的铁架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噪音!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三步并作两步,以近乎冲刺的速度,疯狂地冲进住院部大楼!脚步声在空旷、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楼道里激起巨大的、慌乱的回响!他无视了电梯前等待的人群,像一阵风般刮过楼梯间,一步跨过三级台阶,冲向三楼!
砰!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劣质合页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屋内的景象如同地狱的画卷,瞬间撞入龙傲天急剧收缩的瞳孔!
父亲龙建国没有安稳地躺在病床上休息,而是痛苦地在狭窄的病床上辗转反侧!他整个身体痛苦地佝偻着,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脸色呈现出一种极其不祥的、病态的潮红!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冰冷的汗珠,顺着灰败的皮肤滚落。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一种拉风箱般嘶哑、艰难的喘息,每一次呼出都带着滚烫的热气和模糊不清的痛苦音节!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在耗尽他残存的生命力!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代表心率和血氧的曲线正剧烈地上下波动,发出急促而尖锐的“嘀嘀嘀”警报声!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那只受伤的手臂!包裹的纱布早己被渗出的液体浸透,呈现出大片大片肮脏、粘稠的黄褐色!边缘甚至能看到暗红色的血迹晕染开来!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败甜腥和浓烈消毒水失效后的刺鼻异味,如同实质的毒气,霸道地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病房空间!那气味钻进鼻腔,带着死亡的预兆!比手术前更加浓烈!
母亲张慧兰瘫坐在病床旁冰冷的地砖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她枯瘦的身体蜷缩着,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试图将那绝望的呜咽堵回去,却只能发出更加压抑、更加撕心裂肺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抽噎声。泪水在她布满皱纹和疲惫的脸上肆意横流,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彻底的无助,仿佛天塌地陷,而她连抓住一根稻草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看着病床上痛苦挣扎的丈夫,眼神空洞,像是灵魂己经被抽离。护士刚刚匆忙离开去叫医生,留下她独自面对这崩溃的局面。
嗡——!!!
就在龙傲天看清这一切的瞬间!
一股前所未有的、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的警报声,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猛地扎进他的大脑深处!视野瞬间被一片疯狂闪烁、如同地狱岩浆般的猩红彻底覆盖!
『警告!警告!警告!』
『核心关联人物(龙建国)生命体征急剧恶化!』
『紧急事件触发!』
『存在感管控难度:剧增!』
『风险等级:高(High)!持续恶化将导致不可控暴露!』
『抹杀预备程序:激活中!』
猩红的文字如同滚烫的烙铁,带着死亡的气息,疯狂地灼烧着他的视网膜!每一个字都在尖叫!每一个像素都在疯狂跳动!冰冷的恐惧如同亿万只毒虫,瞬间爬满他的西肢百骸,啃噬着他的骨髓!
父亲痛苦的呻吟,母亲绝望的哭泣,监护仪刺耳的警报,系统那尖锐刺耳、宣告着毁灭的咆哮,还有视野中那一片吞噬一切的、象征着死亡与暴露的猩红……
手中奶茶杯坠地碎裂的脆响犹在耳边,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甜腻暖意,早己被眼前这冰冷刺骨、散发着腐败气息的绝望彻底击碎、淹没!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轰然压下!
冰冷的恐惧,如同深海的寒流,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冻结了他的血液!
他僵立在病房门口,如同被钉在了地狱的入口。身后走廊里传来护士和医生急促跑来的脚步声,混合着李强在楼下焦急呼喊他名字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那猩红的警告和父亲濒死般的喘息,如同重锤,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他摇摇欲坠的世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