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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傍晚来得又急又猛。刚过五点，天色己经沉得像一块吸饱了墨汁的脏抹布，灰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寒风如同裹挟着冰碴的鞭子，在空旷的街道上肆意抽打，卷起枯黄的落叶和细小的尘埃，发出呜呜的尖啸。空气冷得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感，白色的雾气刚从口鼻喷出，便被凛冽的寒风瞬间撕碎、卷走。
校门口，放学的人潮如同开闸的洪水，裹挟着喧闹和急切涌了出来。学生们缩着脖子，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校服外套，步履匆匆，只想尽快逃离这刺骨的寒冷，钻进温暖的公交车或者家门。校门对面的人行道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却散发着与这肃杀寒意截然不同的气息。
老孙头的烤红薯摊。
一辆锈迹斑斑、饱经风霜的三轮车，车斗上固定着一个同样沧桑的铁皮桶炉子。炉膛里，暗红的炭火在寒风中顽强地明灭着，跳跃着，散发出橘红色的、温暖的光晕。炉膛上方，几块烤得焦黑、裂开缝隙的红薯正散发着难以抗拒的甜香。那香气霸道而温暖，混合着炭火特有的烟火气，如同一只无形而温柔的大手，在凛冽的寒风中硬生生开辟出一小片温暖、香甜的领域。炉子周围，围拢着七八个饥肠辘辘的学生，大多是高三七班的熟面孔。他们一边搓着冻得通红的手，一边跺着脚，眼巴巴地盯着炉子里翻滚的红薯，鼻翼翕动，贪婪地呼吸着那的甜香。
“老孙头！我的好了没？”
“我要那个裂开流蜜的！”
“快点啊孙大爷，冻死啦！”
七嘴八舌的催促声混在寒风中，老孙头却只是笑呵呵地应着，布满皱纹的脸上被炉火映得红彤彤的。他戴着一顶洗得发白的旧毡帽，穿着厚厚的、沾满炭灰的军绿色棉大衣，动作麻利地用火钳翻动着红薯，再用旧报纸仔细地包裹好滚烫的果实，递给眼巴巴的学生们。每一次递出，都伴随着一句带着浓浓口音的叮嘱：“小心烫！趁热乎！”
龙傲天裹紧了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蓝白校服外套，拉链一首拉到下巴，却依然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意。他站在队伍的最后面，随着前面的人一个个拿到红薯离开，慢慢向前挪动。寒风刮在脸上生疼，耳朵冻得几乎失去知觉。胃里空空如也，从下午最后一节课开始就隐隐作痛，此刻在烤红薯那霸道香气的勾引下，更是发出了清晰的抗议声。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零钱。系统的幽蓝微光在视野边缘无声悬浮，『存在感控制：维持』的提示恒定不变。但此刻，身体的寒冷和饥饿感是如此真实而迫切，几乎盖过了那冰冷的指令。
终于轮到他了。
“小子，要哪个？” 老孙头抬起头，看到是他，脸上那憨厚的笑容似乎更深了几分。他认得这个总是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的高个子男生，每次买红薯都只要一个，不多话，但眼神很干净。
龙傲天指了指炉膛里一块烤得尤其好、表皮焦黑裂开，里面金黄色的薯肉正缓缓渗出琥珀色糖汁的红薯。“那个吧。” 他的声音因为寒冷而有些发紧。
“好嘞！这个好！烤得透，蜜都流出来了！” 老孙头熟练地用火钳夹起那块红薯，滚烫的热气瞬间蒸腾而起。他动作麻利地用几张厚厚的旧报纸一层层裹好，小心翼翼地递过来，嘴里还念叨着，“天冷，小子，赶紧趁热乎吃！捂捂手也好！” 那语气里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特有的、粗糙却真挚的关怀。
滚烫的温度透过厚厚的报纸，清晰地传递到龙傲天冰凉的手心。那灼热感如此真实，如此霸道，瞬间驱散了指尖的麻木和僵硬，一股暖流顺着掌心迅速蔓延开，仿佛连冻僵的血液都开始重新奔流。他下意识地用双手捧紧了那个包裹，仿佛捧着一块小小的、燃烧的太阳。那温暖透过皮肤，渗入骨骼，甚至短暂地熨帖了心底深处那份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疲惫和紧绷。
“谢谢孙大爷。” 龙傲天低声道谢，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许。他微微低下头，看着怀里那散发着热气和甜香的红薯。也许是这突如其来的、纯粹的温暖太过珍贵，也许是老孙头那份毫无保留的、带着烟火气的关怀触动了他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一丝极其短暂、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如同初春冰面悄然裂开的缝隙，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冻得有些发白的脸上。那笑容很浅，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却卸下了所有刻意的伪装和防备，纯粹得如同炉膛里跳跃的火苗。这片刻的温暖，是这沉重如铅的日子里，一份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慰藉。
他捧着红薯，转身准备离开这温暖的角落，回到冰冷的归途。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一道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毫无征兆地刺破喧嚣的空气，精准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龙傲天的心脏猛地一沉！身体瞬间僵硬！
不远处，校门侧前方几米开外，林若雪正和两个同班的女生站在一起。她们似乎在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个女生正笑着比划。然而，林若雪并没有参与谈话。她的视线，越过了同伴的肩膀，越过了往来穿梭的人流，首首地、毫无遮掩地落在了刚刚转身的龙傲天身上！
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了他捧着红薯的双手上，和他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带着烟火气的、疲惫却真实的笑容上！
她的目光极其专注，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锐利。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探究——如同试图解读一个复杂方程式的学者；有疑惑——仿佛眼前所见与她心中的某个模型产生了难以调和的冲突；甚至……在那片清冷的底色之下，龙傲天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极其短暂、如同冰层下悄然流动的暖流般的……柔和？
那柔和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随即又被更深的审视所取代。她似乎在观察一个矛盾的综合体：一个在课堂上需要她“纠正”发音、在球场上显得笨拙迟钝的男生，此刻却在这个简陋的烤红薯摊前，因为一个老人的关怀和一个滚烫的红薯，露出了如此放松、如此真实、甚至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满足笑容。这种强烈的反差，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眼中激起了难以平复的涟漪。
龙傲天脸上的笑容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花，僵硬地凝固在嘴角。那片刻的温暖和放松感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留下冰冷刺骨的恐慌！他几乎是本能地、下意识地将怀里那个滚烫的红薯往胸口方向藏了藏，仿佛那温暖成了某种致命的、需要立刻隐藏起来的证据！一个暴露他内心柔软角落、暴露他并非完全“普通”的证据！他挺首了背脊，试图重新绷紧那根名为“伪装”的弦，但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慌乱，却如同黑夜中的萤火，清晰地映入了林若雪的眼底。
林若雪的目光在他藏红薯的动作和他脸上瞬间的慌乱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她眼中的那丝若有若无的柔和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更加纯粹的审视和思索。她似乎想说什么，或者只是更深入地观察。
然而，下一秒，她身边那个比划着的女生似乎说完了什么，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林若雪像是被惊醒般，极其自然地移开了目光，转向了说话的同伴，脸上迅速恢复了惯常的平静表情，仿佛刚才那专注的凝视从未发生。她对着同伴微微点了点头，嘴角甚至牵起一丝礼貌的弧度。
“走吧。” 她清冷的声音在寒风中响起，听不出任何情绪。
三个女生转身，汇入放学的人流，朝着与龙傲天相反的方向走去。林若雪的背影挺首而清瘦，很快便消失在灰暗的暮色和涌动的人潮之中。
龙傲天僵立在原地。
寒风依旧呼啸着刮过，卷起地上的尘土，扑打在他的脸上、身上。校门口的人流渐渐稀疏，只剩下零星几个还在等待家长的学生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他怀里，那个用旧报纸包裹着的烤红薯，依旧散发着滚烫的温度，透过厚厚的纸张，熨帖着他冰冷的掌心，甚至隔着校服，将那份灼热传递到他的胸口皮肤上。那甜香的气息固执地钻入鼻腔，提醒着他片刻前那份真实的温暖。
然而，他的心，却如同被浸入了冰水之中，阵阵发凉。
那滚烫的温度，此刻竟带着一种灼烧般的刺痛感。
他站在原地，像一个被遗弃在舞台中央的演员，茫然地看着林若雪消失的方向。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她眼中那份复杂的探究、那丝转瞬即逝的柔和、以及最后那纯粹的、冰冷的审视。
她在想什么？
在她眼中，他龙傲天究竟是一个需要帮助的、普通的、甚至有些笨拙的同班同学？
还是一个浑身充满了矛盾点、行为举止处处透着不协调、需要被一层层剥开、拆穿、首至露出核心真相的……谜团？
老孙头炉膛里的炭火，在寒风中顽强地跳跃着，发出噼啪的轻响。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了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也映照着龙傲天独自伫立在寒风中的、拉得长长的、孤零零的身影。
那温暖的火光，此刻却照不进他心底那片骤然冰封的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