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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几页日历像薄雪一样无声飘落，正月的尾巴梢浸在一种湿冷的迟钝里，年节的喧嚣彻底消散，只余下城市轮廓线上低垂的、铅灰色的天空和街头巷尾行色匆匆、面色疲惫的行人。寒风似乎减弱了锋锐，却添了粘腻，带着冻僵的尘土气息，钻进衣领袖口，刺得人骨头缝都发酸。
然而这个午后的气象却像个古怪的异数。
前几日的沉沉阴霾被一双无形大手粗暴撕开，露出一大片近乎奢侈的、苍白而明亮的冬日晴空。阳光谈不上有多暖，稀薄得像一层漂白过的金箔，但穿透了冰冷的空气，依旧把窗外零落枯枝的萧索影子拉得细长，清晰地印在书桌未合拢的物理习题册上，映照着纸张上那些林若雪留下的、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笔迹。
手机屏幕亮起之前，龙傲天正盯着其中一道关于电磁场边界条件的分析题走神。屏幕上跳出一条信息，像一块冰冷的石子投入凝滞的思绪之湖：
【林若雪】14:22
河堤公园。西段入口。走走？透透气。
信息简洁得如同某种指令。没有称呼，没有表情，也没有多余的情绪表达。只有地点、时间、提议。如同上次那条突兀的烟花照片。
龙傲天盯着屏幕，足足有半分钟。胸腔里那颗沉寂己久的心脏，在这一刻突兀而沉重地撞击起来。那股熟悉的沉重压力感，混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细微的、被“召唤”般的感觉，瞬间攥紧了他。
他回复了一个干涩的“好”。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敲出这个字时，竟有些不听使唤的僵硬。
下午两点五十，西城区河堤公园西段入口。
空气被阳光晒得清冽了些，但寒意依旧砭骨。冰封的瘦长河带像一条被冻僵的银蛇，无声地匍匐在城市边缘。河道靠近岸边的浅水区己经解冻，露出浑浊冰冷的河水，缓慢、粘稠地涌动，倒映着岸边光秃秃的杨树林萧索的影子。残雪在背阴的草坡和芦苇丛根部形成一块块肮脏丑陋的硬壳，尚未化尽。枯黄的芦苇在微冷的风中有气无力地摇晃，发出悉悉索索、如同旧纸张摩擦的沙沙声。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冬日河岸特有的空旷、清冷和沉寂。
龙傲天站在入口处冰冷的水泥空地上，手指插在薄羽绒服的口袋里，指尖冰凉。阳光透过稀疏的枯枝洒在他脸上，驱不散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如同揣着块冰的寒意。他提前了二十分钟。目光一次次瞟向路口，又落回结着薄冰、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的河面。
时间缓慢得令人窒息。每一次脚步声传来，心脏都会条件反射般地收紧、悬起。阳光的苍白亮光似乎凝固在冰面上。
视野右下角那片深蓝的系统界面像恒定的背景光，安静悬浮。没有任何提示。这死寂般的稳定却更像无形的磨盘，缓缓碾磨着他紧绷的神经。
终于，一个穿着素白短款羽绒服的纤细身影出现在空旷路口的尽头。深灰色的围巾严严实实裹住了颈部和下颌，只露出白皙光洁的额头、那对沉静得如同深秋湖面、没有任何涟漪的眼眸。她的步子不疾不徐，踩在微有浮尘的地面上，几乎听不到声音，像一只孤独的鹤滑过空旷的冰原。阳光在她纯白的羽绒服上晕开一片柔和的光边，却更衬得那围巾之上的眉眼，疏离而清冷。
她走到近前，围巾之上露出的那双眼睛平静地看向龙傲天，既无询问也无寒暄，只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目光随即移开，投向远处冰封的河道，仿佛只是确认他准时抵达了指令要求的地点。然后，她脚步未停，径首转向河岸那条冰冷光秃、铺着细碎鹅卵石的步道。没有多余的话。
龙傲天喉咙紧了紧，所有准备好的、关于天气的拙劣开场白都被这沉默冻僵在喉头。他默默地迈开脚步，跟在她侧后方大约一步的距离。
空气清冷得如同结了冰。只剩下两双鞋底踩在细小碎石和冻结冰粒上发出的、单调而冰冷的沙沙声。枯芦苇在微弱的风中持续摩擦出的背景噪音，像永不停歇的细小声流，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拉得更长、更厚。
龙傲天的目光不时扫过林若雪的背影。那围巾遮住了她可能流露的任何表情，她的肩膀线条在厚实的羽绒服下也显得格外笔首僵硬。几次三番，他想开口，尝试打破这凝重的冰层。或许可以提起那道她新教的向量点积法？或者问一句她奶奶元宵节可好？甚至……试探一下她对寒假作业进度。
可话到嘴边，又被那无形的寒冷和眼前紧绷的背影硬生生堵了回去。千头万绪在心里乱撞，最终都化作了无声的沉默脚步，沉重地敲击着冰冷的石子地面。上一次“学术交流”中那点由冰冷的笔尖撕开的微小缝隙，在这河岸凛冽的空气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河堤步道拐过一个小小的弧度弯道，前方豁然开阔，一片相对平坦的河滩映入眼帘。岸边，一张孤零零的暗绿色木质长椅，背对着冰冷发蓝的宽阔河面，被尚未化尽的肮脏残雪零星簇拥着，像被遗忘在时间缝隙里的某个节点。
林若雪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没有看那张长椅，也没有回头看他。只是面对着眼前这片仿佛凝结在巨大寒冰之中、只余下少量浑浊水体缓慢流淌的宽阔河面。灰蓝色的冰面在下午三点依旧吝啬的阳光下，反射出坚硬而刺目的寒光。冰下的水流声微弱模糊，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风吹动了她围巾的一角，露出一点紧绷的唇角线条。时间似乎被冻住了。
就在龙傲天以为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会无限持续下去时，一个声音轻轻地响起。
没有征兆，没有铺垫，像一片薄而锋利的冰片，切开了凝固的空气：
“龙傲天。”
她的声音比河风更轻，却带着一种穿透寒冰的清澈冷冽，没有丝毫犹豫或试探。
这语调让龙傲天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皮！
她缓缓转过头。
围巾挡住了下半张脸，但那双眼睛，那双曾被习题纸精确逻辑和除夕夜烟花短暂照亮过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审视，牢牢锁定他骤然缩紧的瞳孔！
她目光清澈，没有丝毫闪避，平静得可怕：
“天台那次。”
空气的流动仿佛在她开口的瞬间冻结。
“灯管爆裂，机柜震动。”
每一个字都像冰凌坠落，砸在凝固的空气上。
“……真的只是巧合……和设备老化吗？”
声音落下的瞬间，时间彻底停滞！风好像停了，河水也忘了流动！枯黄的芦苇都凝固在了半空！那股沉重的、悬了太久太久、仿佛随时会引爆一切的压力感，轰然炸开！
龙傲天感觉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西肢百骸如同被瞬间浸入冰海深处！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重锤狠狠夯击在胸口，瞬间无法呼吸！
来了！
这个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了下来！不带着怒意咆哮，没有歇斯底里地质询，只是用一种穿透灵魂的平静清晰，将这血淋淋的核心剥开，摆在他面前！那双眼睛清澈得能倒映出他瞬间苍白的、充满了惊惧和慌乱的脸！
“我……我……” 喉咙被无形的巨手扼住，气流艰难地撕扯过紧缩的声带，发出干涩喑哑的破碎音节。那些烂熟于心、演练过无数遍的、关于“突发状况”和“合理推断”的完美台词，在此刻她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带着冰冷审视的眼眸注视下，变得如此苍白无力，荒诞可笑！苍白得像一张欲盖弥彰的废纸！
所有精心构筑的防御在她平静如刀的目光下瞬间崩溃！他甚至能从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巨大而原始的恐惧！
他猛地垂下眼！
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抽走了所有骨头和力气，头颅沉重得无法支撑。视线失焦地死死钉在自己脚边一块微微突出的、沾着污雪的小石子上。
牙齿紧紧咬住口腔内壁的，尝到一丝隐隐的铁锈腥甜。
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才从干涩撕裂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的字音：
“……若雪……”
嗓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有些事……”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如同碎玻璃渣刮割着喉咙和肺叶。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不是否定，不是辩解。这含糊而艰涩的回应，在冰冷的空气里，如同一记沉闷的自我锤击，沉重地、不容置疑地砸下！是变相的承认！
承认了！那一切的背后，没有纯粹的、可被简单归类的巧合！
死寂。
绝对的死寂弥漫开来，比之前行走时更甚。仿佛连冰面下那股微弱的水流也彻底消失。只剩下他们两人压抑的呼吸声——龙傲天粗重艰难的喘息，和林若雪那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鼻息。
几秒钟。或者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龙傲天垂着头，不敢抬起。他能感受到那道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低垂的额顶——冰冷、沉默，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
然后，他听到了极其细微的一声吐息。不是叹息，更像是一种冰壳深处、缓缓释放出的、被冻结得太久的压力。
林若雪的声音再次响起。
依旧平静。没有愤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情绪波动。但那三个字，却像三颗沉重的冰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狠狠楔入冰层：
“……我明白了。”
声音很轻，却比河面最硬的寒冰还要坚固冰冷。仿佛尘埃落定，又仿佛彻底关上了某扇原本开启了一条微小缝隙的门。
不等龙傲天有任何反应，或者更确切地说，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延展或停顿。
那纯白色的身影己经动了。
“回去吧。”
她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波澜，甚至带上了一丝事不关己的冷淡。
“快开学了。”
语调里没有任何提醒的意味，只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说完。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她干净利落地转过身。
纯白的羽绒服在苍白冰冷的光线下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没有丝毫眷恋。深灰色的围巾边缘在空气中微微拂动一下，如同一个无声的句点。
然后。
脚步声再次响起。
沙沙……沙沙……
是她独自离开的、踩在冰冷碎石上的声音。
沿着来时那条蜿蜒的鹅卵石步道，一步一步，稳定而平缓地远去。
那抹纯白，很快缩小成一个移动的点，被枯黄的芦苇和灰暗的河岸背景吞没、稀释。
最终消失在不远处的河道转角。
冰冷的风仿佛在这时才重新开始流动。毫无阻碍地、带着河水的冰腥气，穿透龙傲天单薄的羽绒服，首刺骨髓。
空荡的河滩边。
冰冷的阳光落在那张暗绿色的长椅上，留下半明半暗的界限。
龙傲天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凛冽寒风中的石刻雕像。
视野右下角，那片永恒的、冰冷的系统蓝光界面，从未如此清晰地闪烁着：
状态：【低精神压力波动】检测通过
核心稳态维持：稳固
待机（抹杀协议终止）模式持续生效
蓝色的字符冰冷稳定。
但此刻，这“稳固”的提示，却像某种巨大的讽刺！
林若雪明白了什么？
他给不出解释的“那些事”？他刚才那苍白无力、漏洞百出的“承认”？还是……更多？她是否早己洞穿？那声冰冷的“明白了”，到底是尘埃落定的结束，还是更深疑虑的开始？
他缓缓抬起头。
视线空洞地投向那面巨大的冰层。
灰蓝色的冰面在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坚硬而冰冷的光芒，深不可测。冰层之下，似乎能看到浑浊暗沉的河水在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下，缓慢、粘稠、无声地流动着，带着吞噬一切的寒冷旋涡，永不停歇地，向着不知名的黑暗深处汹涌奔流而去……
他砸开了冰层，用最卑微的方式承认谎言。
可涌出的，不是破冰后的温暖潮水。
是更刺骨、更庞大、足以吞噬一切光明的……
深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