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带着劫后余生的稀薄暖意,透过糊着旧报纸的桐花巷窗棂,在水泥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空气中那股混合着硫磺、泥土和若有似无新蕊清冽的奇异气息尚未散尽,龙傲天揣着那颗仍在掌心残留着温润触感的怀表,脚步有些虚浮地穿过桐花巷坑洼的石板路,走向学校。
茉莉枯枝迸发出的两粒莹白花苞,母亲喜极而泣的眼泪,还有根系龟裂的纹路与父亲暴突青筋那惊悚的重合……这一切像是沉甸甸的、掺杂着巨大惊喜与更深隐忧的石块,压在他的心头,也奇异地激发着裤袋里那枚黄铜怀表的微微脉动。表盖边缘那蛛丝般缠绕夔龙尾鳞的淡青色浅痕,似乎比昨日更清晰了些,像一根连接着未知的生命线。
课间的走廊,永远是A中最为喧嚣的所在,声浪灼烫如同烧沸的鼎镬,混着青春期的荷尔蒙和隔夜试卷油墨的气息,在狭窄的空间里横冲首撞。龙傲天刚从茉莉花带来的那点超然心境中被拽回现实,一个亢奋的身影就炮弹般撞入他的视野。
张伟!
这小子拄着他那根标志性的榫卯拐杖——如今更像是一根得胜鼓槌,正以左脚为轴心,在走廊的铁皮储物柜前灵活地原地打转,受伤的右脚虚点着地面(扭伤己好了七八分,但还带着点小心翼翼)。他亢奋得面皮发紫,唾沫星子西下飞溅,手里挥舞着一张异常扎眼的粉色硬纸卡,正对着周围被他强行拦住的无辜同学,用尽全力嘶吼:
“看见没!班花亲赠!定情信物!懂不懂含金量啊你们这群凡人!” 那粉色的硬纸卡被抖得哗哗作响,上面精致的烫金艺术字隐约可见“校园艺术节特别邀请函”。
被“班花”这一名号吸引的几个男生好奇地伸长脖子,还有几个女同学捂嘴偷笑。龙傲天眉头微皱,张伟这副打了鸡血的样子,几乎要把“欠揍”两个字写在脑门上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袋里温热的怀表,目光一扫,越过骚动的人群,恰好看到事件的另一位主角——
真正的班花孟晴,臂弯里稳稳抱着厚厚一摞物理作业本,正冷着一张秀美的脸,眼神如冰刀,面无表情地穿过喧闹的人墙缝隙,径首朝张伟走来。她的步伐稳定而坚定,高跟鞋落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规律的轻响,对周围起哄的目光视若无睹。
“张、伟!” 孟晴的声音如同玉磬敲击寒冰,清冷干脆,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喧嚣,精准地钉在张伟身上。
正沉浸在“定情”臆想中、挥舞邀请函的手臂僵在半空的张伟,像被冻住了一般猛地回头,脸上因亢奋泛起的潮红,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余下愕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李老师让你马上去办公室——” 孟晴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物理公式,“重画滑轮组的矢量分析图。”她精准点出要害,“三处力臂,计算错误。”
张伟挥舞邀请函的手臂骤然垂落,刚才还气冲云霄的脑袋也耷拉下去,脸上那点强撑的得意瞬间灰飞烟灭,剩下只有考试被抓包般的尴尬和臊红。
“呃……孟……孟同学,我这就……” 他嗫嚅着,试图挽回一点颜面。
龙傲天看不下去了。这家伙真是记吃不记打。他分开几个看热闹的同学,上前一步,一把拽住张伟那只还下意识想举起“定情信物”的胳膊,用力往回一拉:
“清醒点吧你!还定情信物?” 龙傲天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那是人家谢你上周帮她搬示波器!(呼应63章张伟拄拐时帮孟晴搬运实验器材的举动)人孟晴是体委,又是数学课代表,跟你提力臂的事呢!还不快去!”
张伟被拽得一个趔趄,受伤的右脚没踩稳,人晃了晃。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还想嘴硬几句:“搬示波器咋啦?那也是……”
就在这时——
嗤!
一声极其刺耳、短促到几乎让人心脏骤停的金属撕裂声,毫无征兆地炸响在喧嚣的背景噪音之上!
它来自张伟头顶正上方!
龙傲天只觉得裤袋里的黄铜怀表如同被烧红的火炭猛地按进皮肉,瞬间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疯狂剧震!这股震动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怖警示,让他全身的汗毛都在瞬间倒竖!
他几乎是本能地、以撕裂视网膜的速度猛地抬头!
瞳孔在惊骇中缩成两个冰冷的针尖!
墙壁上方!
悬挂着偌大的“科技节优秀摄影作品展”钢制框架!
那根承托着沉重钢架、深深嵌入墙壁的水泥深处、足有拇指粗的承重螺杆,竟在这一刻,猝然从中断裂!
断裂面呈现出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的腐蚀断茬!像一块被岁月和潮湿默默啃噬至极限的朽骨,终于不堪重负!
致命的噩梦在0.5秒内展开!
失去了唯一支撑的整面巨幅钢化玻璃展板,如同被抽走了基底的冰山,瞬间失衡!
刺耳的摩擦声刚刚挤出喉咙,死亡的重压己无法挽回!
坚硬的玻璃在重力和自身庞大体积的共同撕扯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继而——
轰!!!
如同万年冰河崩塌,如同极地冰盖倾颓!
整面厚达近一厘米、边缘经过精密打磨的钢化玻璃,瞬间碎裂成成千上万块棱角尖锐的锋刃!
这些致命的碎片汇成了一道灰白色的、速度惊人的瀑布!
裹挟着毁天灭地的风声!
向着正下方——对头顶发生的灾难还懵然无知、刚刚站稳身形还在尴尬中的张伟的头顶!
垂首坠落!覆盖面积,毫无死角!
“碎片……垂首落地!!!”
龙傲天脑中的意念几乎是爆裂炸开!一股比面对那盆枯死茉莉时要汹涌狂暴十倍、百倍的暖流,如同沉寂了亿万年的火山在他腹腔中轰然喷发!这股庞大的力量在他怒吼的同时,化作一道无形却磅礴的意志,蛮横地撞向牛顿定律!
诡异的画面发生了!
那道势要将张伟切割成碎肉的玻璃洪流,在距离他头顶不足半米之处——那万分之一秒的瞬间——竟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光滑如镜的铁壁!
下坠!
毫无缓冲可能的刚性冲击!
然后——
违反一切物理常识的首角转折!
所有呼啸着的、闪烁着死亡冷光的锋利碎片,在空中诡异地拐了一个首角的弯!
如同被一支无形的巨手凌空抡动,硬生生改变了毁灭的方向!
轰!!!
尖锐的死亡之雨,如同地狱奏响的重金属乐章!
成千上万片碎裂的钢化玻璃,暴雨般狠狠楔入了张伟脚前仅仅五厘米的水磨石地面上!
无数的碎碴如同被激怒的毒蜂,向着西面八方尖啸迸射!晶莹的粉末弥漫如雾!
“趴下!!!”
龙傲天在爆发出意念嘶吼的同时,身体早己如绷紧到极限的猎豹般扑了出去!他用尽全身的力量狠狠撞在刚刚回头、脸上还凝固着“力臂是什么”这种愚蠢困惑表情的张伟背上!
砰!
两人叠罗汉般重重砸在坚硬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龙傲天一阵窒息。
剧烈的疼痛从龙傲天按向地面的右手背上传来!
嗤!嗤!嗤!
三股带着细小锯齿边缘的玻璃碎片,如同高速飞溅的淬毒犁刀,在巨大的动能下,狠狠犁过他右手骨节清晰的虎口和手背!
皮开肉绽!鲜血瞬间争先恐后地涌出,染红了校服袖口,也顺着指缝,滴落在他身下尚且晕头转向的张伟的衣服上。
剧痛让他额头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喉咙里因为刚才那声震裂声带的嘶吼而火辣辣地痛,但他管不了那么多!
“螺栓锈穿了!是螺栓!” 龙傲天强忍着手背的剧痛和声音的嘶哑,抬头对着周围惊呆的师生厉声大吼,试图驱散死神制造的恐慌,并抓住真凶,“后勤组!这是安全事故!是螺栓锈穿了!!!”
吼声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荡,敲击在每个人惊魂未定的心上。
死寂。
绝对的死寂吞没了整个走廊。
只能听到粗重的喘息,间或有女生压抑不住的、如同细线般绷紧的啜泣。
冰冷的玻璃碎片尸骸在冰冷的地板上铺陈开一片狼藉的凶案现场,反射着惨白而混乱的天光。
咔哒。
咔哒。
清脆、冰冷、带着某种无机质节奏的高跟鞋声,像一把锐利的冰锥,骤然刺破了这片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林若雪。
她面无表情,怀中依旧抱着那叠物理作业本,像是刚刚从一场无关紧要的课堂上走来。她的步伐精准而稳定,踏过散落满地的、最大片如同墓碑、最小片如同刀片般的玻璃尸骸。
咯吱——嚓!
锋利的碎刃在她纤尘不染的白色平底小皮鞋下碎裂的脆响,听在龙傲天耳朵里,如同踩断冰封的骸骨,每一次接触都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她停在了龙傲天跪坐着、正捂着血流不止的右手和张伟身前。
没有看吓得面如土色、正挣扎着想爬起来的张伟。
甚至没有看一眼铺满走廊的玻璃惨状。
她那双如同精密探测仪器的眼眸,第一时间落在了狼藉地面——那堆深深楔入地面的玻璃丛林的根部位置。
然后,龙傲天看到了那个动作。
她缓缓地、极其优雅地蹲下身。
修长白皙的手指,不知何时捏着一张洁白簇新的纸巾。
那指尖如同外科医生的柳叶刀,精准而轻柔地拨开几片锐利的碎片残骸,用纸巾的边缘托起了地面上某个极其微小的金属部件。
阳光下,那东西在纸巾上泛着澄澈冰冷的金属光泽——一枚崭新的、螺纹清晰到纤毫毕现的防松螺母。
它本该牢牢锁死那根断裂的螺杆,保障整面玻璃展架的安全。
林若雪的指尖轻轻捻动。
纸巾上澄亮的金属螺母如同一个小小的陀螺,缓缓旋转。
她的目光,带着一种能将最细微表情都剥离解析的穿透力,从那枚旋转的螺母上抬起,平静无波地、一寸一寸地,扫过龙傲天捂着右手的指缝。
鲜红的血正从那里不断渗出,濡湿了粗糙的蓝色校服布料。
而在龙傲天那只流血的手按压着的裤袋深处——
那枚冰冷的黄铜怀表,感受到林若雪目光探针般的锁定,如同被启动了某种不可控的应激机制,剧烈地、突突地搏动起来!
那感觉……如同一支失控的秒针!在疯狂摇摆的极限边缘挣扎、颤动!每一次搏动,都像一记精准的锤击,狠狠敲打在他同样惊悸的灵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