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整整一周的阴霾与暴雨,终于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带着初夏燥热气息的晴空彻底驱散。阳光如同熔化的金液,慷慨地泼洒在临时搭建的备用考场——一间由社区活动室匆忙改造的教室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味:消毒水残留的微涩、新刷墙壁的石灰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仿佛从记忆深处飘来的、带着陈旧金属锈蚀感的硫磺气息。这气息很淡,被窗外涌入的、带着草木蒸腾气息的暖风一吹,便如同幽灵般在教室角落里盘旋、消散,却又固执地萦绕在鼻尖。
头顶老旧的三叶吊扇慢悠悠地旋转着,发出“嗡嗡”的、带着金属摩擦感的低鸣,搅动着略显闷热的空气,也将窗外投射进来的、被窗棂切割成块状的明亮光柱,搅碎成无数跳跃、旋转的金色光斑,如同无数细小的、躁动不安的精灵,在课桌、试卷和考生们低垂的额发上跳跃。
龙傲天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蒙着薄尘的玻璃,斜斜地打在他的半边身体上,带来一种久违的、带着真实温度的暖意。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摊开的语文试卷上。作文题是《平凡世界的微光》。
笔尖悬停在稿纸上方,微微颤抖着,在雪白的纸面上投下一小片犹豫的阴影。裤袋里,那枚黄铜怀表紧贴着大腿外侧的皮肤,传递来一种温润而稳定的触感,如同掌心握着一枚被体温孵化的卵。它不再冰冷,不再灼烫,只是安静地存在着,带着一种历经风雨后的沉静。这沉静像一股暖流,无声地熨帖着他连日来紧绷焦灼的神经。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窗台上,一截用清水养在玻璃罐头瓶里的茉莉新枝,正贪婪地吮吸着阳光。那是母亲从废墟里抢救出来的、唯一一段带着嫩芽的枝条。此刻,柔韧的嫩枝上,两片新抽的、带着鹅黄底色的叶片舒展开来,在阳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阳光穿过叶片清晰的脉络,在教室内侧的墙壁上,投下了一片极其清晰、如同精密解剖图般的——根脉状阴影!
那阴影的形态,虬结、分叉、带着生命特有的韧性与力量感,竟与林若雪手腕内侧、张伟小腿皮肤上浮现的那些诡异纹路,有着惊人的神似!只是此刻,它被阳光赋予了纯粹的光影之美,褪去了阴霾与不祥。
龙傲天的心弦被这光影无声地拨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
教室后门处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龙傲天没有回头,但一种近乎本能的感知让他知道是谁来了。
林若雪。
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教室后门内侧的窗边,背靠着刷着绿漆的墙壁。她手里正把玩着一样东西——半片边缘锋利、沾着干涸泥点的青陶盆碎片。正是77章洪水中,她从龙家废墟边缘拾起的那片刻着“共生代价:转移”箴言的证物。
她的目光并未落在碎片上,而是平静地投向窗外,似乎在欣赏着难得的晴空。阳光穿过窗玻璃,落在她随意搭在窗台边缘的右手小臂上。校服袖口微微挽起,露出了一小截白皙的手腕。
就在那手腕内侧!
几道极其细微、淡若烟痕、颜色介于嫩黄与锈绿之间的根脉状纹路!
如同最精密的电子线路板上的蚀刻线!
在阳光的首射下!
随着她手腕处脉搏的每一次微弱搏动!
极其清晰地、富有生命韵律地——
明!灭!闪!烁!
每一次明灭,都如同一次无声的呼吸,一次力量的传递,一次“共生”的证明!那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她皮肤下流淌着神秘的能量。
龙傲天的呼吸微微一窒。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的作文稿纸上。
《平凡世界的微光》……
笔尖终于落下。
沙沙沙……
笔尖划过粗糙稿纸的声音,在安静的考场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不再犹豫,不再彷徨。那些深埋心底的画面,如同被阳光唤醒的种子,破土而出,在笔端流淌成河。
他写梧桐巷口老孙头那台缠满胶布、声音嘶哑却最终被他修得能唱《智取威虎山》全本的春雷牌收音机。写那生锈的旋钮在他指尖重新歌唱时,老人浑浊眼底骤然亮起的光。
他写暴雨倾盆的深夜,老旧配电箱里那几粒被强行“塞”回去的、足以点燃整栋楼的致命火星。写黑暗中母亲冰凉颤抖的手被他紧紧握住时,那无声传递的依靠。
他写洪水滔天中,李阿婆枯瘦的手指死死扒着他肩膀,气若游丝地交代“青陶罐下压着药”时,那份沉甸甸的托付。
他写父亲那条曾如枯木般的手臂,如今能稳稳握住水杯,水面倒映着释然微笑的微漪。
他写窗台上那盆在硫磺与绝境中挣扎、最终昂首挺立、绽放新蕊的茉莉。写母亲喜极而泣的泪水砸落在洁白花瓣上,折射出的七彩碎钻光芒。
他写张伟腿上那片深紫色的、象征绝望的瘀斑褪去后,皮肤下悄然浮现的、如同新生根脉般的奇异纹路……
他写那些生锈的齿轮,洪流中的陶罐,渗血的根脉……写那些在绝望边缘挣扎的、平凡而坚韧的生命,如何在微末处迸发出足以撕裂黑暗的光芒。
笔尖在稿纸上飞快地移动,字迹时而潦草,时而工整,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流畅。那些曾被他视为负担、视为需要拼命隐藏的“异常”,此刻在文字的梳理下,竟奇妙地沉淀下来,化作一股沉静而坚韧的力量,支撑着他笔下的每一个字。
他写到了尾声。
“……微光或许微弱,却能在至暗时刻,成为指引方向的星辰。它并非来自遥不可及的天穹,它就蕴藏在每一个平凡生命面对苦难时,那不肯低头的倔强里,那紧握彼此掌心的温度里,那于无声处守护所爱的决心之中……”
最后一个句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然,重重地点在稿纸上。
笔尖悬停。
就在这最后一个句点落下的瞬间——
呜——呜——呜——
一阵悠扬、清亮、带着金属特有的穿透力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质感的口琴声,如同山涧清泉,毫无征兆地、却又无比自然地,从窗外流淌进来!
是《茉莉花》!
那首母亲哼唱过、收音机里流淌过、承载着太多记忆与情感的旋律!
龙傲天猛地抬头!
只见窗外不远处,那片被洪水肆虐后正在清理重建的废墟边缘,一个临时搭建的工棚门口。
父亲正坐在轮椅上,脊背挺得笔首!那条曾缠满纱布、颤抖无力的手臂,此刻正稳稳地托举着一只锃亮的银色口琴!他的脸颊因用力而微微鼓起,目光专注地凝视着前方,手指在琴格上灵巧地跳跃、按压!
悠扬的旋律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欢快,却又在婉转处透着一丝历经磨难的沧桑与坚韧!音符跳跃着,如同一个个被赋予了生命的精灵,乘着阳光的羽翼,轻盈地穿过窗户,钻入考场,在每一个考生的耳边盘旋、起舞!
那旋律的跌宕起伏!
那音符的跳跃转折!
那气息的吞吐控制!
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精密焊接时,滚烫的焊锡珠在电路板上精准跳跃、滚动、最终完美熔接凝固般的——节奏感与韵律感!
每一个音符的衔接,都如同焊点般精准、圆润、牢固!每一次气息的转换,都如同电流在导线中奔涌般流畅、稳定、充满力量!
这哪里是简单的口琴演奏?
这分明是!
一个被命运折断脊梁的人!
用血肉之躯!
用不屈的灵魂!
用重新被唤醒的生命力量!
在废墟之上!
奏响的一曲——复健的凯歌!
龙傲天怔怔地望着窗外阳光下父亲的身影,望着他专注而充满力量的侧脸,听着那充满生机与希望的旋律。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冲上眼眶,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酸涩而滚烫。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裤袋里那枚温润的怀表,指尖微微颤抖。
原来……
守护的微光,从未熄灭。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血脉中流淌,在旋律中重生。
叮铃铃——!!!!
刺耳、急促、带着终结意味的交卷铃声,如同冰冷的闸刀,骤然斩断了考场内流淌的琴声与思绪!
“交卷了!停笔!都停笔!”监考老师严厉的声音响起。
教室里瞬间骚动起来。考生们纷纷放下笔,长舒一口气,或懊恼或轻松地整理着试卷。
龙傲天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点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郑重地合上笔帽,将写满文字的稿纸仔细叠好。
就在他站起身,准备将试卷交给讲台上的老师时——
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掠过水面的燕子,无声地出现在他身侧。
是林若雪。
她不知何时己离开了窗边,走到了他的课桌旁。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清冷的目光落在他刚刚叠好的试卷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抬起,看向他。
她的右手随意地垂在身侧,指间似乎拈着什么东西。
窗外,几只被交卷铃声惊起的白鸽,扑棱着翅膀,划过湛蓝的天空,留下一串清脆的哨音。
就在鸽哨声掠过窗棂的刹那——
林若雪那只垂在身侧的右手,极其随意地、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精准与韵律感,如同弹奏琴键般,朝着龙傲天摊开的掌心轻轻一弹!
一个东西,带着一丝极其淡雅、若有若无的茉莉冷香,以及她指尖微凉的触感,轻轻巧巧地落入了他的掌心。
龙傲天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那是一个小巧的、用素白棉布缝制的香囊。针脚细密匀称,布料洗得有些发白,边缘带着手工缝制的质朴感。香囊口用一根同色的棉线轻轻束着,里面似乎装着晒干的茉莉花瓣,散发出清幽淡雅的香气。
但吸引他目光的,并非这香囊本身。
而是——
在香囊正面,那原本素白的棉布上!
竟用极其细密、闪烁着微弱金属光泽的丝线,绣着一道蜿蜒曲折、如同闪电劈开大地、又如同江河奔涌于峡谷般的——复杂纹路!
那丝线的颜色!
并非普通的金线或银线!
而是一种极其独特的、带着岁月沉淀感的——
青铜色!
那纹路的走向!
那分叉的锐利角度!
那如同大地裂痕般的深邃感!
竟与77章洪水中,那半片青陶花盆碎片上,那道狰狞贯穿盆壁、最终被硫磺结晶铭刻下“共生代价:转移”箴言的——
裂痕!
分毫不差!
如同最精确的拓印!
香囊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带着茉莉的冷香和青铜丝线的微光。
那拓印的裂痕纹路,仿佛带着陶盆的余温,带着硫磺的警示,带着“共生”的沉重,也带着……
一份来自未来的、冰冷的、却又无法回避的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