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清晨,天光像被一层厚重的铅灰色幕布遮挡着,迟迟不肯彻底亮透。城市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磨砂玻璃,棱角变得模糊而阴郁。屋顶、枯树枝丫、冰冷的路沿石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带着微光的霜花,在朦胧中闪烁着死寂的寒芒。空气湿冷得如同浸透了冰水的毛巾,吸进肺里,带着细微的刀割感。桐花巷口,几个冒着腾腾白汽的早餐摊点倔强地支撑着这片灰暗色调里唯一的热源。油锅“滋滋”作响,炸油条的香气混合着包子、豆浆蒸腾出的水汽,纠缠在冷冽的空气里,顽强地散发着一点慰藉般的烟火气。路面冻得梆硬,表面覆盖着一层看不见的霜薄冰,行人的鞋底踏上去,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步履匆匆,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扯碎,消散无踪。
龙傲天裹紧了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旧校服。领子高高竖起,下巴深深埋在并不厚实的衣领褶皱里,露出的额头和鼻尖在低温下冻得微微发红。他低着头,脊背习惯性地微微佝偻,像要把所有外界的侵扰都隔绝在身体之外,深一脚浅一脚地融入这寒冷而匆忙的人流。目光专注地盯着脚下湿滑的路面,仿佛要将每一步都踏在阴影里最安全的角落。他需要这刺骨的寒冷来冻结脑子里反复纠缠的医院账单数字、父亲苍白痛苦的脸,以及林若雪电梯门合上前那穿透灵魂的最后一瞥。
“傲天!傲天小子!这边!”
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带着浓浓烟火气和熟稔的热情,像一颗滚烫的汤圆投进了这寒凉的早晨,瞬间穿透了薄雾般的白汽和稀稀拉拉的嘈杂。周婶矮胖的身影正守着她那辆吱呀作响的旧三轮车改装的早餐摊,摊前铁板上的油花还在激烈地跳跃。她挥舞着油腻腻的竹夹子,脸上是冻红却丝毫不减的热忱笑容。
“快!快来帮婶子瞅瞅这账本!”周婶的声音带着些许焦急和几分孩子气的依赖,圆脸上堆着诚恳的请求,“婶子这双老花眼,瞅着这小数字眼都花了!弄了好几遍都对不上哩!婶子就知道你行,念书灵光!”
龙傲天脚步下意识地顿了顿,几乎想要埋着头,加快脚步从这个热情的漩涡边溜走。低存在感是他的生存法则,任何额外的关注都带着风险。但巷口人多眼杂,周婶这大嗓门己经吸引了不少视线。他暗暗呼出一口冰冷的白气,压下那份源于本能的逃离冲动,硬着头皮,小步挪到了摊子前。
一本表皮浸透了油渍、边角卷起的笔记本被塞到了他手里。封面上印着俗气的牡丹花,此刻也被油烟浸润得模糊不清。油腻腻的触感透过纸张印上指尖。周婶又递过来一个同样沾满油污、按键表面覆着一层白蒙蒙油膜的老式计算器。白色的数字按键边缘积着黑黄的油垢,摸上去有些粘手。
龙傲天垂下眼帘,目光落在摊开的账页上。上面是周婶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的记录:葱花饼4个,油条8根,豆浆3杯,咸菜碟……数字潦草得像刚学会写字的孩子,涂改的墨团比比皆是。这笔糊涂账对他来说原本一目了然,大脑甚至在瞬间就精准地处理了混乱的信息,组合、加总、计算出了结果。
但他必须慢下来。
他伸出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指尖在计算器粘腻的按键上顿了一下。然后,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笨拙和生涩,一个一个数字地按下去。7……(停顿半秒)加……8……(又停顿,像是在努力辨识潦草的数字)……4……(手指摸索着寻找加号键)…… 他的眉头微微蹙着,嘴角也下意识地抿紧,营造出一种全神贯注破解难题的假象。计算器按键发出沉闷的“哒哒”声,和周围锅碗瓢盆的声响混在一起。
然而,再怎样刻意模仿计算时的“艰难”,数字加总本身那点简单的逻辑却无法被完全掩盖。几秒钟后,计算器那微弱的液晶屏上,还是准确地跳出了最终金额的数字——39.5元。和他脑中瞬间得出的一模一样。
“……应该是39块5。”龙傲天将计算器的屏幕转向周婶,声音不高,带着一点经过艰难计算的疲惫感。
周婶眯着老花眼凑近,看清了数字,脸上的表情瞬间从紧张化为如释重负的爽朗笑容,圆乎乎的腮帮子都舒展开来:“哎哟!对对对!就是这数!还是你小子行!婶子弄了一个早上,头都搅晕了!”她一边乐呵呵地说着,一边麻利地拿起竹夹子,从那金灿灿的油锅里飞快地夹起一根炸得外皮金黄酥脆、还在滋滋冒着热气的大油条,不由分说地塞到龙傲天手里。
“给!好孩子!刚出锅的!脆着哩!算婶子谢你的!”油条的热度烫手,散发着的焦香。这份朴素的善意和热气,在这一片冰冷的灰暗里,像一根微弱却真实的火柴。
龙傲天接过油条,指尖传来的短暂温暖转瞬即逝。他低低地道了谢,没有看周婶欣慰的眼睛,转身重新裹进寒风中,朝着学校的方向加快了脚步。手里的油条,像一个脆弱的热源,也像一个需要小心处理的负担。
越是靠近学校门口那段相对宽阔些的人行道,周围的喧嚣似乎就越发拥挤起来。学生们背着沉重的书包,像被无形的洪流裹挟着前行。就在这时,前方一阵突兀的、高亢的对骂声骤然撕裂了清晨的匆忙和寒冷。
“我X你大爷的张伟!你TM眼瞎了是不是?!老子新鞋!”一个隔壁班留着刺猬头、穿着潮牌卫衣的男生(赵强)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青筋暴起,指着脚上一双崭新的、此刻却沾了一大片污浊冰水混合物的白色运动鞋,破口大骂。
“放你娘的屁!老子好好地走路!是你自己往上撞的!”张伟(龙傲天的同班同学)毫不示弱地吼了回去,脖子梗得老粗,握紧的双拳在身侧微微颤抖,显然被彻底激怒了,像一头被冒犯的鬣狗。他个头比对方矮一点,但敦实,怒目圆睁时气势上甚至压过了对方。
“我撞你?!你妈没教你好好看路啊?”赵强猛地推了张伟肩膀一把。力气不小,张伟猝不及防被推得一个踉跄,后背重重撞在了冰冷的铁艺围栏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妈!”这一下彻底点燃了张伟的怒火!他一声怒吼,像出膛的炮弹一样猛冲过去,攥紧的拳头带着风声,狠狠朝着赵强的面门砸去!眼看一场街头斗殴就要上演!
刚目睹这一幕的龙傲天心里咯噔一下,几乎是本能地想低下头,贴着旁边光秃秃的灌木丛边缘绕过去。远离冲突,降低存在感,这是生存的第一要义。
然而——
嗡!
那冰冷的系统警告光幕,以刺目的猩红底色瞬间在视野边缘弹出!字体尖锐如针:
『警告:卷入肢体冲突风险极高!』
『风险值预估:+40%!存在感失控触发抹杀几率:68%!』
猩红的68%!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到头顶!
不行!必须阻止!但绝不能暴露!
电光火石间!
就在张伟的拳头带着万钧之力即将落在赵强侧脸的一刹那!就在围观者惊呼一片,下意识后退的瞬间!
“别打!别打了!”一声急促、慌乱、甚至带着哭腔的呼喊骤然响起!
只见龙傲天像是要冲上去拉架,脚步却又显得极度笨拙和无措!他“急切”地冲上前去,试图挤进两人之间那狭窄而危险的缝隙!但就在这时,他脚下似乎突然一滑!
“哎哟!”一声短促的惊呼!
他整个人失去平衡,猛地朝着张伟那条全力挥出的手臂“重重”摔去!动作幅度极大,像是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在倒下的过程中,他看似慌乱抬起的左手肘部,以极其刁钻的角度,“恰好”、不偏不倚地、极其精准地撞在了张伟握紧拳头后臂弯内侧、肘窝上方两寸、那个控制手臂瞬间爆发力的“麻筋”要害处!位置拿捏得丝毫不差!
“唔!”张伟只觉得一股强烈的酸麻和瞬间的脱力感像高压电流般窜遍整条手臂!他挥出的铁拳就像中了魔咒的傀儡,力量瞬间溃散!那蓄足了劲的拳头擦着赵强的耳尖软绵绵地滑了过去,只在空气中留下一个空乏的弧线!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张伟自己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脱力和酸麻而愣怔的瞬间——
“干什么!住手!”
一声威严的爆喝炸响!学校的保安己经闻声迅速冲了过来,强健有力的手臂如同铁钳般,一左一右,死死地钳制住了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张伟和同样惊魂未定的赵强!将他们强行分开了!
冲突被外力强行终止。
“妈的!敢阴老子?!”张伟骂骂咧咧,拼命试图挣脱保安的钳制,凶悍的目光狠狠剜了一眼刚刚狼狈摔倒在地的龙傲天,似乎根本没在意刚才挥拳时那条手臂瞬间的麻痹异样。只当是自己用力过猛扭到了,或者纯粹是龙傲天这个冒失鬼撞的。“倒霉催的!遇上你这个丧门星!还有你!”他的怒火转移到了保安身上,“放开老子!”
龙傲天挣扎着从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撑起来,动作显得相当笨拙和吃力。他身上那件本就破旧的校服,蹭上了一片明显的水渍和污迹,手肘处还粘着几粒细小的碎石粒和融化的脏雪。那张清瘦的脸上,写满了恰到好处的惊魂未定、懊恼和一丝狼狈。
“对不起……对不起……”他低着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被惊吓和尴尬包裹的慌乱,手忙脚乱地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和污渍,动作幅度很大,试图抹去一切痕迹。然后,他猛地蹲下身,捡起那根掉落在泥泞冰水混合物中的油条。原本金黄酥脆的外表此刻沾满了泥水和污迹,软塌塌、脏兮兮地躺在他冻得通红的手里。他懊恼地皱了皱眉,盯着那根面目全非的“早点”,仿佛那是他此时糟糕处境最真实的写照。
校门大开的人流短暂地停滞了一下,围观的学生们看到保安控制住了场面,纷纷松了口气,好奇的目光在张伟、赵强、狼狈的龙傲天和严肃的保安身上扫了扫,随即又恢复了匆忙的步伐,如潮水般涌向校门。
龙傲天低着头,将那根沾满污泥的油条胡乱地塞进了宽大的校服口袋——一个掩饰多余动作的容器。然后他迅速弯腰捡起掉落在地的书包,拍都不再拍打那些湿痕污渍,只是微微佝偻着背,将自己尽可能地缩进那件脏污的校服里,一言不发地、像一缕不起眼的灰色影子,沉默地混入了进校的汹涌人潮之中。
他没有回头。
但他似乎能感觉到一道目光。
一道清冷、专注,带着无声问号的目光。
就在校门口侧旁人行道一处光与暗交界的地方。林若雪静静地站在那里,清晨淡薄的阳光只照亮了她笔首肩线以上的侧身,她的目光穿透了混乱散去后重新聚拢的喧嚣,牢牢地锁定了那个正在人流中奋力掩饰狼狈、试图隐没的身影。她看到他笨拙地摔跤,看到他狼狈地捡起沾满污泥的油条,看到他低着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挤进校门……刚才那电光火石间混乱而“意外”的一幕,清晰地定格在她清亮的瞳仁深处。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有秀气的眉尖极其细微地、若有所思地蹙起一道浅浅的折痕。目光平静如水,却蕴藏着远超常理的专注和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