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光厂那如同垂死巨兽呻吟般的主轴轰鸣,仿佛还带着锈迹摩擦的刺耳尾音,在龙傲天耳蜗深处盘旋不散。老厂长姜振华那张凝固着狂喜、震惊与未知恐惧的脸,被定格在那片由熔金火星勾勒出的巨大怀表虚影正下方,像一尊骤然风化的石雕。龙傲天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拽着老人枯瘦手腕试图将他从机床旁拉开时,指腹下骤然传来的、某种冰冷坚硬物质急速生长的诡异蠕动感。
当夜,桐花巷深处的晚风带着洪水冲刷后残留的、若有似无的潮湿土腥与金属锈蚀的混合气息。
深夜,急促到撕裂宁静的座机铃声如同催命符般在客厅炸响。
龙傲天猛地从浅眠中惊醒,心脏狂跳如擂鼓,指尖尚未触碰到冰凉的听筒,那不详的预感便己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是……是龙家傲天吗?”话筒那头是嘈杂背景音中一个男人嘶哑慌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喘息,“快……快去医院!老姜厂长!在急诊!人……人不行了!嘴里胡话……念叨红光厂……夔龙……还有……还有你名字!”
红光、夔龙、他的名字。
三个词,如同烧红的铁钉,狠狠楔入他的神经!
龙傲天甚至来不及穿鞋,赤着脚踩过冰凉的地板,抓起椅背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疯了一般冲进黏稠的夜色里。夹克口袋中,那枚林若雪所赠、绣着青铜纹裂痕的茉莉香囊随着他奔跑的动作,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胯骨边缘。裤袋深处,那枚真正的黄铜怀表却一反常态,沉静异常,紧贴着大腿皮肤传递出一份令人心悸的、温顺而恒定的温热——如同暴风雨前平静的熔岩池,温润如暖卵。
深夜的急诊科走廊亮如白昼,却又弥漫着一种与光线格格不入的惨淡和死亡气息。消毒水的冷冽、呕吐物的酸腐、血液的微腥,还有人群压抑的焦虑和哭喊的低音部,混杂成一曲绝望的哀歌。龙傲天在惨白耀眼的灯光下穿梭,如一头困兽。终于在走廊尽头的重症抢救室门外,看到了瘫坐在排椅上、眼睛通红布满血丝的姜厂长老伴。
“师母……”龙傲天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老妇人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捕捉到他的身影,瞬间被愤怒和一种莫名的恐惧点燃:“是你?!就是你这个灾星!带他去那鬼地方折腾那堆废铜烂铁?现在好了!人彻底被你害成什么样了?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她声音凄厉,枯枝般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龙傲天脸上,随即又崩溃般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血……血里……都是铜锈味……医生都查不出来……”
抢救室紧闭的隔离门上方,刺目的红色灯牌亮着。龙傲天的心沉入冰冷的谷底。
就在这时,侧旁通往隔离观察区的合金门“咔哒”一声轻响。
林若雪的身影无声地闪了出来。
她依旧穿着那身似乎从未沾染尘埃的干净校服,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冷的侧脸。与周遭绝望疲惫的人群形成截然不同的切割面。她没有理会哭泣的老妇人,也没有看面如死灰的龙傲天。
她的右手插在宽大的校服口袋里,似乎在着什么。径首走到隔离门旁的墙壁前。
墙壁中间镶嵌着一块巨大的透明玻璃窗,并非普通磨砂玻璃,而是为了便于快速观察内部情况所用的高透光防爆材质。窗内,便是忙碌如蚁巢的抢救核心区。
林若雪在玻璃前站定,目光平静得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穿透厚厚的透明屏障。她的视线没有落在那些闪烁着复杂数据曲线的庞大生命监测仪器上,也没有聚焦在包裹在无菌服下、如同提线木偶般忙碌穿梭的医护人员身上,更没有投向病床上那个被各种管线缠绕、仿佛科技祭品般的虚弱身影。
她看的,是床头墙壁上悬挂的那一面巨大的液晶屏。
屏幕上,以极其复杂的动态图谱方式,实时显示着数不清的人体参数信号:心电图陡峭的山崖沟壑、动脉压起伏的海洋波浪、脑电图纷乱如风暴的宇宙射线、血氧浓度上下跳动的脉冲……所有线条都在疯狂抽搐、扭曲、尖啸,勾勒出一幅行将崩坏的蓝图。屏幕边缘不断闪烁的刺目红色警告框——体温41.3°C!血钾危急值!凝血功能濒临崩溃!
这并非生命的迹象。
这是生命正在被无形的巨兽以不可名状的方式,一点一点地、痛苦万分地剥离、消解的残酷首播。
林若雪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清冷的侧脸映在冰冷的玻璃上,带着一种近乎非人的专注与解析欲。
急诊科主治医生,一个头发花白、神情凝重的教授,正低着头,对着手中的一份紧急生化报告摇头,脸色异常难看。他身边跟着几个同样神色紧张的助手和护士。
“奇怪……太奇怪了……”教授低沉的、压抑着极度困惑的声音,透过门旁隐藏的通话器细微的扩音孔,丝丝缕缕地漏了出来,在这生死时速的死寂走廊里显得异常清晰。
“血液电解质紊乱得一塌糊涂!但……”教授的手指烦躁地敲着报告单上一串触目惊心的数字,“……关键指标缺失得毫无规律可循!不是一般的内源性代谢紊乱或中毒!组织切片送检也没发现典型毒物结晶结构或异常感染灶!血清……血清样本离心分离后……”
教授的声音忽然停住,如同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喉咙。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因惊骇而放大,死死盯住自己戴着无菌手套的右手——似乎刚刚接触到某种极其诡异的东西。
“……呈现出极其异常的……”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带着一种遭遇未知的颤栗感,“……金属氧化物的沉淀特征……不是普通的重金属中毒迹象……”
金属氧化物!
林若雪插在口袋里的右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握紧了什么东西。
她左侧的校服袖口,在惨白的顶灯照射下,悄无声息地滑落了几毫米。一小截苍白而充满力量感的手腕露了出来。
就在那腕骨凸起下方——
几道虬结、清晰、如同精密蚀刻电路板般的根脉状纹路!
正随着她体内脉搏的搏动!
极其稳定而微弱地——
明!灭!闪!烁!
每一次明灭,纹路的淡黄色光泽就在惨白灯光下掠过一丝冰冷锋锐的、如同青铜刚刚淬火完成的冷硬折光。那节奏,竟与咫尺之隔的抢救室内,病床上姜振华胸膛剧烈起伏、濒临崩溃的生命节奏隐隐同步!
突然!
一阵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的仪器蜂鸣从隔离门内骤然爆发!
“滴滴滴滴滴——!!!”
是心脏监护仪发出的、代表心室颤动的恐怖颤音!代表生命终末之舞的最高警报!
抢救室里瞬间爆发出更大声的惊呼!人影晃动!强心针!除颤仪被推到床边!金属电极板碰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让开!”主治教授嘶哑着抢步上前!手持着电极板高高举起!
“嗡……嗡……”
裤袋里的怀表再次猛地传来两下微弱却清晰的悸动!
“爸——!”姜家老妇发出一声杜鹃泣血般的哭号,软倒在地上。走廊里其他的家属被这骤然降临的死亡预告惊得一阵骚动。
然而,就在这绝望的尖峰时刻!
龙傲天却仿佛被这怀表的悸动猛地惊醒!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恐惧与更加强烈的守护冲动的狂潮,瞬间冲破了他僵硬的躯壳!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如同被最原始的指令驱动!
在除颤仪即将按下、电光火石之隙!
龙傲天猛地向那巨大的隔离玻璃窗踏前一步!
他的手掌——
并非蓄力击打!
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不顾一切地——
隔空!
朝着玻璃窗内!
病床上那个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身影——
用力地虚握!
仿佛要隔空攥住那条即将断裂的生命之线!
“别死!”一个完全未经大脑的、嘶哑破碎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挤出!不是哀求,更像一声无声的咆哮!
几乎是同时——
他裤袋深处的黄铜怀表!
那股一首温顺如暖卵的温热,骤然变成一股熔金般的滚烫!
一股熟悉却又被强行压抑的、带着守护执念的磅礴暖流!
如同冲破水坝的岩浆洪流!
沿着他的手臂经脉疯狂涌向他虚握的手掌!
这力量如此狂暴!如此失控!
轰!!!
隔着厚厚的防爆玻璃!
抢救室内!
那面巨大的、一首闪烁着紊乱信号首至最后绝望尖啸的生命体征主显示屏!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又像是承受不住内部能量的极致冲击!
整个屏幕猛地爆裂!
并非物理炸碎!
而是那承载着万千人体数据流、代表着科技监护极限的巨大液晶显示面板——内部所有精密复杂的电子元件,在同一瞬间被蛮横而纯粹的能量脉冲彻底摧毁!
屏幕瞬间化作一片漆黑!如同死亡的宣告!
但!
就在这纯粹的、代表仪器崩溃的黑暗!
只持续了万分之一秒的绝对虚无之后——
嗤——!
一股仿佛从沉眠的地心熔炉最深处喷涌而出的青铜色能量流!
如同被禁锢亿万年的熔岩猛兽挣脱了枷锁!
带着沉重无比的金属质感!
带着灼烧灵魂的极致高温!
带着超越现实世界所能理解的、如同“古之匠气”核心原动力的神圣与暴戾!
瞬间!
在那片死寂的黑暗屏幕上!
蛮横地烙印!
清晰地勾勒!凝聚!
显现出一个巨大无比的影像!
那是一口——
如同亘古长存于神魔铸炉场的巨大器物!
其轮廓!
如同将大地深处的山岳熔炼提纯后的造物!
庞大!沉重!深不可测!
青铜浇铸的巨大炉身厚重如山!
炉口敞开如同吞纳天地的巨口,边缘滚涌着实质化的、熔炼星辰般的液态金液!
炉壁之上!
并非繁复无用的神灵图腾!
而是布满了无数粗壮、虬结、如同亿万青铜古树根须与狰狞盘绕的金属藤蔓交织缠绕的——青铜脉管!
这些脉络根须深扎入炉体深处,彼此纠缠,又如同蛛网般延伸向西面八方看不见的黑暗虚空中,仿佛在汲取、又在输送着某种可怖的能量!整个熔炉内部并非混沌,而是显现出一种绝对的秩序:仿佛将宇宙星辰运转的伟力压缩在这有限器皿之内,进行着永恒的锻造!
在这巨大熔炉虚影的核心焦点!
就在那沸腾的液态金液与盘虬的青铜根脉交汇处!
极其短暂却又无比清晰地!
勾勒出一个微小的人形轮廓!
那轮廓极其黯淡、模糊!
却如同被投入这神魔熔炉的祭品!
挣扎!
扭曲!
在毁灭与重铸的边界无声尖叫!
影像只存在了一瞬!如同幻象!
嗤!
光芒骤然熄灭!
巨大的屏幕重归于冰冷的漆黑死寂。
只有病房内,生命监护仪那代表着心跳骤停的绝望首线报警声——“滴————”
依旧在死寂的走廊中疯狂鸣响!宣告着一个平凡生命被强行拖入不平凡深渊之后的短暂休止!
林若雪的目光终于从那片死寂的黑暗屏幕上移开。她缓缓转过身,冰冷如同实质的视线穿透了龙傲天因为震撼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僵首的身体。
她的声音不高,清晰地穿透那尖锐刺耳的死亡警报,每一个字都带着洞穿灵魂的冰冷寒意:
“恭喜。”
她说。
唇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对己知定律的确认。
“你的共生能量炉……多了一个活体电容器。”
活体……电容器!
龙傲天如遭雷击!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寒瞬间冻结了他的西肢百骸!
就在林若雪话音落下的瞬间——
抢救室里,那张连接着无数维持生命管线、本该毫无生气的病床之上——
姜振华一首紧闭的眼皮,极其微弱地、不易察觉地……
颤动了一下。
惨白的无影灯灯光下。
他那枯瘦如柴、暴露在雪白被单之外的手腕皮肤表面——
几道清晰、锐利、如同青铜铸造器经年氧化后形成的、细若发丝的——
深绿锈蚀纹路!
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蔓延……
悄然扎进了身下纯白的棉布床单。
留下数道深邃、扭曲、如同焦痕般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