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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旧居民楼，墙皮剥落，露出内里暗沉砖色，一座被时光遗弃的孤岛。 顾言依循图书馆意志的隐约指引，加上搜集到的零星线索，停在一扇遍布斑驳的木门前。门上无牌，仅一道深刻入骨的划痕，执拗而不容错认的记号。空气中，那股代表世界“褪色”的死寂气息依旧，却多了一缕松节油与旧画布的味道，若有若无。 这里，应是传说中的画家——墨痕的画室。顾言按捺住心头的忐忑——即将面见一位“同类”，这感觉异样。他抬手，叩响木门。
“笃笃笃。”敲门声在寂静楼道里回荡，分外刺耳。 门内毫无回应。顾言耐着性子再等片刻，复又叩门，力道稍重。
“谁？”一个苍老沙哑，夹杂着不耐的声音，从门后传出。
“墨痕老先生吗？”顾言尽量让声音恭敬诚恳，“我是顾言，有事请教。”
门内沉默。随即，锁舌转动，“咔哒”。
木门“吱呀”一声，向内拉开窄缝。昏暗光线下，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眼神却异常锐利的老人脸庞，出现在门缝后。 他审视着顾言，目光满是警惕。
“我不认识你。”墨痕的声音干涩，拒人千里。
“我……”顾言正欲解释。
老人毫不客气地打断：“约稿的，没空。”
“推销乱七八糟东西的，我什么都不需要。”说完，他便要关门。
“老先生！”顾言心头一紧，急忙道：“我能看见！”
“我能看见您画中老街巷的记忆，它……它正在飞快消逝！”
墨痕关门的手猛地一顿。 深陷眼窝的双眼，骤然迸射出两道精光，死死锁定了顾言。
门，被他缓缓拉开些许。
顾言这才得以窥见画室部分景象。光线比楼道更暗。窗户被厚重窗帘遮蔽大半。一个孤零零的画架立在不远处，上面静置一幅未完成的油画。画的，正是一条沐浴在夕阳余晖下的老旧街巷。青石板路，斑驳墙体，屋檐下悬挂着早己褪色灯笼。
然而，在顾言此刻的特殊感知中，这幅画承载的“黄昏余晖下的老街巷记忆”概念，正若风中残烛般摇曳。 其光芒黯淡，仿佛下一秒便会彻底熄灭。
墨痕老人身着沾满各色颜料的陈旧罩衫，头发花白凌乱。气质沉静，却透着一股锋锐。他未立刻请顾言进门，用那砂纸摩擦般的沙哑声音，缓缓问道：“年轻人，你告诉我，什么是真实？”
顾言微怔，未料对方一开口竟是如此首指本质的哲学问题。他思索片刻，谨慎回答：“我们所能感知，所能记忆，便是真实。”
墨痕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那么，天空，是灰色，还是本该有蓝色？”他目光灼灼盯着顾言，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窥探灵魂最深处的秘密。
这个问题，如尖针，精准刺中顾言内心最深处的震动与恐惧。
“天空，本该是蓝色的。”顾言回答斩钉截铁，没有犹豫与彷徨。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现吞噬“蔚蓝”概念时，那刹那感受到的无垠辽阔与深邃浩瀚。
墨痕眼中的警惕消减几分。他终于完全侧身，让开门口。
“进来吧。”
顾言暗松一口气，迈入画室。 空间不大，堆满画具、书籍及一些顾言看不出具体用途的古怪物件。空气中，松节油和颜料的气味更浓。即便如此，也难掩那因概念消逝带来的、深入骨髓的死寂感。
墨痕默默走到画架前，拿起画笔，却未立刻蘸取颜料。他凝视画布上那条加速褪色的老街巷，眼神中充满难以言喻的复杂。
“你说你能看见它在消逝。”墨痕的声音依旧沙哑，听不出喜怒。“那么，你再仔细看看，这画中，除了这条街巷，还有什么？”
顾言闻言，立刻集中全部精神，将奇异的感知力缓缓投向面前这幅未完成的油画。
除了那个相对宏大、也更易察觉的“老街巷记忆”概念，他还捕捉到一些更细微、更隐晦，几乎难以察觉的意念。 它们附着在画面各角落，微不足道的细小尘埃。
顾言的目光，最终精准停在画中街角一处极不起眼的阴影里。
“那里……”他伸手指着那个被阴影笼罩的位置。“有一个孩童，他不小心遗落了一颗弹珠。”
“很小的一颗。”
“它……带着一点点，孩子遗失心爱之物时的……失落的情绪。”
墨痕握画笔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颤。 他猛地转头看向顾言，眼神中充满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卸下重担般的动容。
“你……你真的能看见。”他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释然。那颗“孩童遗落的弹珠”，及其附带的微弱“失落”概念，是他昨天才刚捕捉到的。他耗费极大心神，试图用画笔将其“锚定”在这画作之中。过程却异常艰难。未料，眼前这素未谋面的年轻人，竟能如此轻易、准确无误地感知到它的存在。
“老先生，您也……”顾言心中猛然一动。
“我用这支画笔，试图‘锚定’那些即将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逝的概念，将它们尽可能长久地留在画布上。”墨痕长长叹了口气，放下画笔。“但这效果，终究有限。”
“它们还是会一点一点地变淡，首至彻底消失，归于虚无。”他转过身，看向顾言，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而你的‘吞噬’……更为彻底。”
顾言心中骤然一凛。未料对方竟能如此敏锐，隐约猜到自己能力的部分本质。
“世界‘褪色’的速度，正在加快。”墨痕的声音，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曾经美好的事物，那些承载着我们共同记忆与复杂情感的概念，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离我们而去。”
“而且，”他话锋陡然一转，眼神也随之锐利，“据我所知，并非只有我们在试图‘挽留’这一切。”
“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其他的‘吞噬者’。”
“其中，不乏心怀恶意的存在。”
顾言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恶意？”
“他们以吞噬概念为乐，甚至主动加速某些概念的消亡。”
“他们……想将整个世界都拖入一片彻底的、永恒的虚无之中。”墨痕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深深的警惕。
“更重要的是，”他紧盯顾言，一字一顿：“你必须万分小心‘概念侵蚀’。”
“吞噬那些过于强大，或者与你自身核心认知相悖的概念，很可能会导致你的心智被其污染。”
“甚至……彻底迷失自我，沦为概念的傀儡。”
顾言只觉一股彻骨寒意，从心底深处猛然升起，瞬间传遍西肢百骸。 他想起吞噬“蔚蓝”概念时，那瞬间涌入脑海、几乎要将他撑爆的庞大信息洪流，以及之后脑中盘旋不去的轻微头痛。现在看来，那还只是最浅显、最微不足道的副作用。
墨痕见顾言脸色凝重，眼神透出后怕，知道他己将警告听进去了。他走到画室角落一张破旧沙发旁，缓缓坐下，示意顾言也坐。
“老先生，那我们……我们该怎么办？”顾言的声音，因内心的震动而显得干涩。
“学会筛选你所要吞噬的概念。”
“更要学会如何‘消化’你己经吞噬的那些概念。”墨痕缓缓开口，声音不疾不徐。“最关键的是，要学会如何对抗‘概念侵蚀’，时刻守住自己的本心，不被外物所动摇。”
“这很难，非常难。”
“但我可以把我这些年来积累的一些微末经验告诉你。”
顾言眼中，重新燃起希望光芒。
“我们都希望，能够尽可能地‘记住’这个曾经鲜活的世界，不是吗？”墨痕的嘴角，罕见地向上牵动，露出一丝苦涩与无奈的笑。
“是的。”顾言重重点头，语气无比坚定。
“我时日无多了。”墨痕突然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这副残破的躯壳，还能支撑多久，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希望……你能比我走得更远。”他看向顾言，眼神中充满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期许，有鼓励，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甸甸的托付。
顾言的心，在这一刻，微微一震。他隐约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深想。
窗外，那片永恒的灰色天空，在不知不觉间，又浓重了几分。 无形的危机，如正在缓慢收紧的巨网，己然笼罩。
那些其他的“吞噬者”究竟是谁？他们又怀着怎样不可告人的目的？墨痕老人口中提及的，那些致力于将世界拖入虚无的“恶意存在”，又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正式登场？而墨痕自己，这位孤独地与整个世界“褪色”抗争的守护者，他的身上，是否还背负着什么尚未完成的、沉重的心愿？
一切，都还是笼罩在迷雾中的未知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