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冥那古老而繁复的手印,终结于一声贯穿神魂的闷响,宇宙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攥停了搏动。
空间,在三人面前被撕开一道精准的裂口。
那不是光影戏法,而是整个世界被蛮横地对折,将此地与亿万公里外的彼岸强行缝合。
穿过裂口的瞬间,顾言的存在被拉扯、扭曲,最终化作一缕细线,穿过了一条纯粹由混乱构成的管道。
周遭无声,无光,唯有无数矛盾的概念在疯狂生灭。
下一秒,世界重新凝固。
扑面而来的,并非海水的咸腥,而是一种能浸透灵魂的“迷惘”。
他们正悬浮于一片翻涌着铅灰色云层的海域上空。
海面不见波澜,死寂得宛若一块无垠的黑色晶体。
真正的风暴,在概念的层面。
天空降下的每一滴雨,都是液化的“迟疑”;呼啸而过的每一缕风,都夹杂着“不可能”的低语。
一道道划破天际的闪电,并非电流,而是两个截然相反的“现实”在碰撞时,迸发出的短暂火花。
“概念风暴。”苍冥的声音凝重,他宽大的玄色长袍无风自动,一个个古老的秩序符文在他周身亮起,构筑成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屏障,将那些侵蚀心智的混乱概念尽数挡在外面。
“稳住航道。”他对顾言说。
顾言点头,他能感到这片空间的极度不稳定,稍有不慎便会被甩入某个随机的、错误的现实维度。
他将自己对【空间】的微弱权柄催动到极致,不再是攻击或防御,而是化作最敏锐的触觉,于风暴中感知着那条唯一“逻辑自洽”的稳定航线。
一个掌舵,一个固船,在宇宙的湍流中驾驶着一叶无形的扁舟。
在怜的指引下,他们精准地避开了一团凝聚着“彻底绝望”的雷云,最终,一头扎进了那片死寂的黑色大海。
下潜。
冰冷的海水包裹住全身,物理层面的压力被苍冥的秩序屏障隔绝。
但另一种更沉重的压力,却从西面八方渗透进来。
那是记忆的重量。
亿万个灵魂,在他们耳边同时诉说着自己的一生。
在无尽的深蓝与黑暗中,一点光亮由远及近,骤然放大。
亚特兰蒂斯。
一座无法用任何语言去形容的宏伟城市,静静地悬浮在深海之底,散发着永恒而温柔的光芒。
它并非由实体物质构成。
城墙,由无数“守护”与“家园”的记忆交织而成,闪烁着温暖的琥珀色光晕。
街道,由亿万次“行走”与“归来”的记忆铺就,每一步踏上,都能感受到无数脚步的重叠。
那些高耸入穹顶的尖塔,其本身,就是一个个“梦想”与“渴望”的记忆集合体。
城市中流淌的光,并非来自太阳,而是无数段“幸福瞬间”的记忆,凝聚成了这永不熄灭的光源。
顾言甚至能在一扇窗户的反光里,看见一个女人回眸的微笑;能在一阵水波的流转中,听见一段早己失落的歌谣。
这里美轮美奂,却也是一座由亿万执念构成的巨大坟场。
他们小心翼翼地踏入城中,三位闯入完美梦境的异客。
城里的“居民”对他们的到来毫无反应。
一个面包师,正从光构成的烤炉中,取出一只散发着“麦香记忆”的透明面包。
一对情侣,在街角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争吵与和解的“记忆脚本”。
一个孩童,追逐着一只由“纯粹快乐”凝聚成的光球,在街道上永恒地奔跑。
他们是“记忆回响”,是这座城市毁灭前最后一天的执念,被永远地复刻在了这里。
苍冥下意识侧身,避让一个迎面走来的“回响”,但他的衣角,还是不小心触碰到了对方。
那个“回响”毫无反应,依旧按照自己的脚本前行。
然而,整条街道的光芒,却在这一瞬,剧烈闪烁,宛若一根即将烧断的灯丝。
一股冰冷的、程序化的敌意,从城市的西面八方汇聚而来,冷冷地注视着他们这三个“不速之客”。
整个城市是一个环环相扣的巨大脚本,任何试图改变它的行为,都会引发整个系统的警惕。
他们只能屏住呼吸,沿着那些记忆脚本的缝隙,艰难地向着城市中心,那座散发着最强烈“记忆”反应的尖塔前进。
在通往城市中心的必经之路上,一片浓郁得化不开的白色海雾,彻底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片雾,散发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伤气息。
它安静地流动着,所过之处,连光线和声音都被彻底吞噬。
苍冥眉头紧锁,他能感觉到这片雾的诡异。
他伸出手,一个由纯粹【秩序】之力构成的金色符文在他掌心成型,猛地向前一推。
金色符文没入白雾,泥牛入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片白雾,甚至因此而变得更浓郁了。
“没用的。”顾言的声音发沉,他闭着眼睛,用自己与“记忆”的微弱共鸣去感知那片雾的本质,“这不是物质,也不是能量。”
“它是……整座城市在毁灭时,所有居民产生的‘遗忘’与‘失落’,是概念的集合体。”
他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正拉扯自己的心智,试图将他“为何而来”的目标记忆,从脑海中剥离。
那份拯救世界的沉重使命感,在这一刻,竟开始变得模糊和遥远。
苍冥的脸色第一次有些难看。
他的【秩序】之力,在于梳理混乱,建立规则。
可“遗忘”本身,就是一种终结一切的、最极致的秩序。
他的力量,在这里被天克了。
然而,一旁的怜,看着那片能吞噬一切使命感的“遗忘海雾”,那双死灰色的眼眸里,却骤然亮起了一道异样的神采。
“这里的‘悲伤’……”她的声音里带着几近贪婪的迷醉,“纯粹而深邃。”
在顾言和苍冥惊愕的目光中,她主动向前一步,走到了那片海雾的边缘。
她张开双臂。
不是防御,而是一个毫无保留的拥抱,像一个拥抱深渊的殉道者。
她开始吞噬。
用她的灵魂,用她的存在,去吞噬那片由整个文明的“失落”、“悔恨”、“遗忘”所构成的,最毒的毒药。
随着她的吞噬,那浓得化不开的白色海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得稀薄。
一条通往城市核心的道路,被艰难地,一点点地,从那无尽的悲伤中开辟出来。
但代价是巨大的。
怜那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近乎透明,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仿佛随时会被这无法想象的重量彻底压垮。
顾言立刻上前一步,将手掌贴在她的后心。
他没有试图去驱散那些负面概念,而是将自己微弱的【创生】之力,化作最纯粹的“存在肯定”,源源不断地注入怜的体内,加固着她那即将被悲伤洪流冲垮的“自我”。
苍冥也反应过来,他不再试图驱散海雾,而是双手结印,将一枚枚金色的【秩序】符文,精准地打在被打开的通路上方。
符文连成一片光幕,将通路稳固下来,防止它在怜达到极限前,再次被无尽的悲伤所淹没。
就在通路彻底贯穿,显露出尖塔基座的瞬间,吞噬了无尽悲伤的怜,身体猛地一震。
她没有倒下,反而缓缓首起了身子。
与此同时,整座亚特兰蒂斯——
那个永恒奔跑的孩童,停下了脚步。
那对反复争吵的情侣,沉默了。
那个取出透明面包的面包师,动作凝固了。
城市里所有的“记忆回响”,在这一刻,全部静止。
下一秒,死寂中,成千上万的“回响”,缓缓地,整齐划一地,转过了头。
一双双空洞的、由记忆构成的眼眸,齐刷刷地,锁死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