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菲家在村东头,整个村的人都得从她家的门口路过,所以屋头常常聚着一群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没事干的都在屋头聚众拉呱。
哪怕在寒冬腊月,屋头也会站着两三个没事干的老太太。
见她提着大包小包回来,其中一个豁牙婆子,咧嘴一笑:“我说哪来的这么水灵的姑娘,原来是老方家的闺女。”
另外一个稍显年轻,满头灰发,红围巾包在头上,像极了秋菊打官司里的老年秋菊:“你学校放假了?快毕业了吧?”
方菲本来不想跟她们说话,这些人都是碎嘴子,跟她们说什么,第二天就满村都知道了。就连不痛不痒的小事,也能传成惊天绯闻。村里头的这些人,天生的绯闻制造机,她通常能不说就不说。
无奈这些人岁数大,压她一头,她要是不回话,明天村里就会传她“目中无人”,“去上了个学,回来就看不起俺们了”。所以她只能敷衍地说:“是啊。”
灰发婆子用一双浑浊的黄眼睛打量她:“你也18了吧,家里给说亲了没有?我手上好多好男孩,明儿让你妈妈带你来挑一挑。”
方菲摇头:“王二婆婆,我不急着找。”男人只会影响她的搞钱速度。
灰发的王二婆子不赞同:“你懂什么?下手要趁早,晚了好的都让人挑完了!妹妹啊,咱们女人呢,最等不起。读书屁用没有,不如早点给个好男人。”
当时实施计划生育,法定结婚年龄是女人22岁,男人24岁。但她家所在的村子是十里八乡最贫困的地方,保守文化紧紧盘踞,大部分人都是文盲或者小学文化。
周边所有村都有以培养出大学生为荣,下阜村在恢复高考10年间,愣是没出过一个大学生,这或许也是镇上想设立夜校的原因吧。
这里大多数人在18岁甚至17岁就“结婚”了——其实算不上真正结婚,两家父母摆一桌酒席,请亲戚朋友来吃饭,两个小年轻在一个房里头生活,生儿育女,等到了法定年龄,再去民政所领证。
所以18岁的女孩在农村算是适婚年龄,相亲对象能把门槛踏破。
前一世,她有对象了,18岁带回来给父母见过,媒婆自然也不会缠她。
但是这辈子,没个男人傍身,媒婆盯上了她。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猎人盯上了一样,要是从前,她心里会不舒服,却又无从反抗。
可是现在,她懒得装小白兔了,谁让她不痛快,她就怼谁,平等地创飞所有让她不开心的人。
她装作惊讶地说:“王二婆婆,听说你上次给村西头屠户李家女儿介绍的对象,是个赌棍啊。你竟然给李叔家介绍这样的人。李叔一家拿着杀猪刀把他赶出家门,还杀到你的门上,让你退做媒的钱。你不是诅咒发誓再不说媒,这事好像没过去两年吧?”
王二婆子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强词夺理道:“那、那只是意外,我也不知道那个男孩背地里去赌哇!我又不是天天蹲在他被窝前面看着他!”
方菲冷笑:“是啊,你又没蹲在人家的被窝里看着他,你怎么好随便给人介绍,还收高价媒人钱?不怕真有哪天被人打死?”
王二婆子气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重重地捶着胸口:“臭丫头,我好心好意要给你介绍对象,你咒我死!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啊!千不该万不该同情你……”
方菲脸冷得比外面的温度还低:“谁求着你‘好心’了?不是你上赶着要给我说媒吗?你用热脸贴别人冷屁股的时候,就不要嫌弃别人的屁股冷啊。”
王二婆子手指头都打抖:“你、你妈就这样教你说话的?”
方菲冷笑:“不,学校教的。读书是屁用没有,但能把你气死,也算为社会做一桩贡献了。”
王二婆子被她气得说不出话,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刚才跟王二婆子聊天的豁牙女人,看着王二婆子气成这样,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首打鸣。
王二婆子说不过方菲,就把枪头调转到她身上:“大姐,你笑什么?我被人骂成这样,你不帮我说说话,还笑得这么欢实?!”
豁牙女人指着自己的牙:“我牙齿漏风,我说不过她,现在的小妮子伶牙俐齿,你跟她们一般见识,那你就活该挨骂……”
两个婆子吵了起来,方菲带着胜利的微笑,绕过她们,往家走。
搭理她们是出于礼貌,反击是出于厌恶。
她讨厌这些碎嘴子天天像喷壶一样在村子里散播流言。她母亲是一个非常在意别人闲话,又耳根子软的人,保不齐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就把媒婆请来给她挑对象。
她现在重中之重的去湖城搞钱,挖到人生中第一桶金。
家里的大门是虚掩的,用破木板随便钉的,既不防盗,也用不着防盗。好在家里一穷二白,对小偷都没有吸引力。
她推门进去,院子左边就是一个土和稻草垒的鸡窝。冬天太冷了,鸡钻进窝里不出来,她妈杨淑娣端着一盆刚煮好的鸡食,钻进鸡笼里,“咕咕”地唤鸡出来吃。
方菲站在原地,看了妈妈一会儿。家里穷,没装暖气,所以杨淑娣穿得特别厚,像一只北极熊。因为干活,棉衣袖口总是脏污。
这个时候的杨淑娣才39岁,不到40,头发还是黑漆漆的,脸上皱纹还不多,只是眉眼间有些苦相,那是被生活摧残的痕迹。
她曾见过父母结婚证,照片上的母亲很年轻,双颊,天圆地方,鼻子高而宽,眼睛又大又有神,满脸都是福相。
结婚11年,福相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苦相。
她的心微微发痛,这辈子她要好好地孝顺母亲……
“菲菲,你回来了?”杨淑娣在鸡窝里看到了她,一脸惊喜。
方菲心中的感慨、自责与激动达到了顶点,快步跑过去,想叫一声“妈”。
下一秒,杨淑娣就说:“正好,你弟弟在屋里头喊饿呢,你给他做饭去吧!”
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方菲无语:“……我行李还没放下,你就喊我去做饭?”
杨淑娣没想到她会反驳自己,有点吃惊:“那、那咋办?你弟才13岁,又不会烧火也不会切菜,你让他自己做?”
“我13岁的时候就会自己生火做饭了,他13岁还当个废物,有没有天理?”方菲不满地嘟囔。
从自己亲妈的眼里看到了她记忆中的自己:乖巧懂事,善解人意,为了妈妈少受点累,脏活累活抢着做,从来不讨价还价。
她妈妈身上也有她自己的影子:一个甘愿为家庭付出一切,托举丈夫、儿子的母亲。
原来一切有迹可循,往复不断。
方菲打了个寒颤,妈妈与女儿的传承,竟然会如此相似。她不再和杨淑娣争辩,默默提着行李进屋。
但她在心里默默发誓,她要斩断所有这些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