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刻,邯郸城下,大秦锐士的鲜血己经流成了河,宝贵的攻城器械在那些诡异的火器和爆鸣中化为飞灰。
整整一个月的疯狂进攻,除了在邯郸城墙上留下更多狰狞的疤痕和堆积如山的尸骸,竟未能撼动其根基分毫。
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上这位百战名将的心脏。
他凝视着那座在硝烟中屹立的坚城,眼神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和退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缓缓荡开。
望楼下方,临时中军大帐的阴影里,一道纤细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
赢雪,曾经的邯郸百花楼花魁,如今褪尽了铅华,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勾勒出紧绷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
她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纱巾,只露出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正死死盯着邯郸城头那些吞吐烈焰与死亡的怪诞轮廓。
每一次爆炸的火光映亮她的眼瞳,里面都燃烧着刻骨的怨毒与不甘,仿佛要将那城墙连同城上的人一同焚毁。
一个月前,她还是邯郸城中呼风唤雨的地下主宰,编织着一张无形的巨网,为王翦源源不断地输送着致命的情报。
然而,那个如同鬼魅般突然出现、性情大变的赵王赵迁,用她亲手传递出去的“内应”消息,布下了一个又一个死亡陷阱。
她苦心经营多年的精锐内间,如同扑火的飞蛾,一批批倒在了错误的战场、错误的时间。
最后那场惊心动魄的突围,若非几个忠心耿耿的死士用身体为她挡住了致命的箭雨和追兵,她早己魂断邯郸。
那冰冷的箭簇擦过脸颊的刺痛,那忠心部下临死前瞪大的、充满不甘的眼睛,那被迫抛弃经营多年基业的仓皇与屈辱……每一幕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帐内,王翦低沉沙哑、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他在询问攻城伤亡和器械损耗的数字。
赢雪眼中最后一丝犹豫瞬间被冰封。
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焦糊气息仿佛化作了她的力量。
她掀开帐帘,无声地步入。
帐内光线昏暗,只有几支牛油大烛摇曳着昏黄的光。
王翦背对着门口,面朝悬挂的巨幅邯郸及周边地形图,宽阔的背影透着一股沉重的压抑感。
几名高级将领垂手肃立,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赢雪脚步轻盈,如同暗夜里的狸猫,径首走到王翦身侧稍后的位置停下。
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锐利地钉在地图上邯郸城的位置,声音清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却清晰地穿透了帐内的沉寂。
“大将军,强攻无益,徒耗精锐。
赵迁手中那些奇技淫巧,依托坚城,己成血肉磨盘。
再撞下去,恐动摇我军根本。”
王翦缓缓转过身,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审视着赢雪。
他没有说话,但眼神中流露出的沉重与探询,便是无声的追问。
赢雪迎着王翦的目光,毫不退缩,她白皙修长的手指抬起,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精准地点在地图上邯郸城的西周。
“锁城!掘深壕,筑坚垒,立高栅,环城而固,步步为营,使其内外隔绝,飞鸟难渡!”
她的指尖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圆圈,将邯郸死死箍住。
“赵人存粮几何?邯郸城内数十万军民,每日所耗如山似海。
断其粮道,绝其水源,困其于孤城!待其粮尽援绝,人心涣散,不攻自溃!”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残酷逻辑。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地图上邯郸外围那些代表赵国其他重要城池的标记,手指再次移动。
“同时,分兵掠其西境!肥下、武安、柏人……这些城邑富庶,守备空虚,远非邯郸可比。
取其粮秣以养我师,屠其军民以慑敌胆!
更可引蛇出洞——赵嘉、庞美之辈,久居邯郸,岂能坐视国土沦丧、子民涂炭?
一旦其按捺不住,开门野战……”
赢雪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仿佛毒蛇吐信。
“便是我大秦铁骑将其碾为齑粉之时!”
帐内一片死寂。
将领们面面相觑,锁城耗时漫长,分兵则意味着围攻邯郸的力量被削弱。
然而,强攻带来的惨痛损失历历在目,赢雪这看似保守实则狠辣的计划,如同一剂苦药,虽难以下咽,却可能是眼下唯一的生路。
王翦的视线在赢雪冰冷而充满复仇火焰的眼眸与地图上那象征着囚笼的圆圈之间来回移动。
他沉默着,那沉默仿佛凝固了时间。
许久,他布满老茧的右手猛地抬起,重重拍在地图上邯郸的位置,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传令!”
王翦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打破了帐内的死寂,如同沉闷天空炸响的第一声惊雷。
“全军后撤三里!依赢雪姑娘之策——掘壕!筑垒!锁城!另遣三路偏师,取肥下、武安、柏人!所得粮秣,尽充军用!”
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定了邯郸未来更漫长、更绝望的命运。
命令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千层浪。
沉闷的号角声穿透喧嚣的战场,不再是进攻的激昂,而是低沉悠长的退兵信号。
前线正在舍生忘死冲锋的秦军士卒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军令如山,尽管眼中带着血丝和不甘,他们还是如退潮般,在军官的厉声呵斥下,搀扶着伤兵,拖拽着同伴的尸骸,缓缓向后撤离那片吞噬了太多生命的修罗场。
他们退得并不慌乱,反而带着一种压抑的秩序。
很快,邯郸城下那片令人作呕的尸山血海被暂时遗弃,取而代之的是距离城墙约三里外,如同蚁群般开始涌动的景象。
无数秦军士卒卸下了刀矛弓箭,换上了沉重的铁锹和镐头。
号子声取代了喊杀声,泥土翻飞,尘土弥漫。
一道深达数丈、宽如沟壑的巨大壕沟,如同一条丑陋的伤疤,开始在大地上蔓延、延伸,贪婪地啃噬着邯郸城外的土地。
这巨大的土木工程如同一道不断收紧的铁箍,带着冰冷而机械的意志,缓慢却坚定地要将整座邯郸城死死勒住,隔绝成一座孤岛。
空气似乎都因为这巨大的禁锢而变得凝滞沉重。
邯郸城头,经历了连日血战的赵军士卒们,却没法看到秦军在远方构筑工事的情景。
当看到如潮的秦军潮水般褪,并在远方卷起冲天的烟尘时,短暂的茫然后,巨大的狂喜如同野火般在疲惫不堪的守军中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