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语如同冰珠落地,字字清晰,带着质问的力量。
“此等行径,与自掘坟墓何异?!除了更快耗尽我邯郸元气,向敌人示弱露怯,除了加速我大赵灭亡,还能有何益处?
大王!此乃亡国之举啊!”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个王后对国家存亡最深的忧虑,也带着一个被冷落妻子对丈夫昏聩最彻底的绝望。
殿内众人屏息,目光在君王与王后之间逡巡,气氛凝滞到了极点。
赵迁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廉贞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
他的眼神冰冷,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
那目光像冰冷的铁钳,瞬间扼住了廉贞后面所有劝谏的话语。
“妇人之见!”
赵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疑的斥责,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廉贞的心口。
“孤王行事,自有孤王的道理!军国大事,岂容后宫置喙?你懂什么?退下!”
那冰冷的“退下”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廉贞的心上。
她看着赵迁那双毫无温度、只有疯狂火焰的眼睛,看着他那张在烛光下显得如此陌生而冷酷的脸。
最后一丝微弱的期盼彻底熄灭了。
冷宫的阴影,与此刻这亡国般的昏聩命令,在她心中瞬间重叠、放大。
巨大的失望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吞没。
廉贞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比身后的宫墙还要惨白。
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没有让那屈辱和悲愤的泪水当场滑落。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吸尽这殿内所有令人窒息的空气。
然后,她猛地一甩宽大的袖袍!动作决绝而带着一种被彻底伤透后的高傲。
素色的宫袖在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带起细微的风声。
“好…好一个自有道理!”
廉贞的声音冰冷彻骨,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平静,却又蕴含着无边的失望。
“赵国基业,看来终将尽毁你手!”
她不再看赵迁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眼睛的亵渎。
挺首了脊背,在几名惊惶失措的宫女簇拥下,她决然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殿外走去。
那离去的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无比孤寂而决绝,每一步都踏碎了殿内最后一丝缓和的气氛。
赵迁看着那拂袖而去的背影,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但瞬间便被更深的冰封覆盖。
他转向内侍官,声音比之前更加冰冷坚硬,不容一丝质疑。
“执行王命!即刻!违令者,斩!”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向大地。
然而,被三重壕堑与高墙铁壁围困的邯郸城,却诡异地燃烧了起来。
不再是战火的赤红,而是万家灯火的辉煌。
邯郸城头,前所未有的景象正在上演。
巨大的松明火把被成排成排地插在垛口,熊熊燃烧,跳跃的火焰将巍峨的城墙映照得如同一条盘踞在大地上的金色火龙,光芒首刺沉沉的夜幕。
城墙上,临时搭起了长长的棚席。
一筐筐蒸腾着热气的粟米饼、大釜里翻滚着浓香肉汤、一坛坛开封的赵酒……源源不断地被搬了上来。
衣衫褴褛却面带惊疑的平民、疲惫却同样茫然的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盛宴”驱使着,排起了长龙。
丝竹管弦之声,破开了围城的死寂,从城头飘荡开来。
乐师们被驱赶至城楼最高处,鼓瑟吹笙,虽然演奏者心中惶惑,曲调也带着几分生涩的急促,但那刻意营造的喧嚣,却顽强地穿透了冰冷的空气,向着城外无边无际的黑暗扩散而去。
酒香、肉香、鼎沸的人声、不合时宜的乐声……交织成一股奇异而刺鼻的洪流,冲击着邯郸城内外每一个人的神经。
城内军民捧着分到的食物,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地咀嚼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城外那片死寂的黑暗,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这极致的“繁华”背后,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末日狂欢般的绝望气息。
廉贞王后在几名沉默宫女的簇拥下,登上了远离主宴席的一处偏僻角楼。
夜风吹拂着她素色的裙裾,猎猎作响。
她凭栏远眺,视线越过城墙上那片喧嚣刺目的灯火,投向城外。
那里,是无边无际、沉默如铁的黑暗。
秦军营垒的方向,只有星星点点、如同鬼火般森然的营火,在夜色中勾勒出连绵起伏的轮廓,纹丝不动,冰冷地映照着邯郸城头这荒诞的“盛景”。
那沉默,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心悸。
廉贞的指尖紧紧扣住冰冷的石栏,骨节泛白。
她感受着身后城头传来的、带着恐慌底色的喧嚣,看着眼前那片死寂的黑暗,一股深重的无力感和冰冷的失望攫住了她。
开仓放粮,城头设宴……如此愚蠢的炫耀,除了更快地耗尽邯郸本就不多的存粮,除了向敌人展示己方的慌乱无措,除了加速灭亡,还能有什么作用?
她闭上眼,夜风中似乎传来城外秦军冰冷的嘲笑。
赵迁……你究竟……意欲何为?难道赵国最后的绝唱,便是以这般荒诞的闹剧收场吗?
一滴冰冷的泪,无声地滑过她如玉的脸颊,瞬间被夜风吹散。
邯郸城头那喧嚣刺目的灯火,如同黑夜中灼烧的巨大伤口,清晰地映入了秦军主帅大营。
巨大的牛皮舆图前,王翦负手而立,花白的须发在灯下泛着微光。
他神情平静如古井深潭,目光锐利地扫过舆图上代表邯郸的那个点,又缓缓移向代表武安、武城、肥邑等正遭受猛烈攻击的赵国城池标记。
邯郸城头飘来的隐隐乐声,丝竹中夹杂着人声鼎沸的模糊喧嚣,如同恼人的蚊蚋,钻入他的耳中。
一名副将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抱拳道。
“大将军!赵人如此猖狂!城头宴饮,灯火彻夜不息,分明是视我军如无物!
末将请命,率本部精锐,趁其懈怠,夜袭邯郸!必斩赵迁首级献于帐下!”
王翦的目光从舆图上抬起,淡淡地瞥了那副将一眼。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重,瞬间压下了副将心头的躁动。
“夜袭?”王翦的声音苍老而沉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洞察。
“赵迁小儿,一月之间,判若两人。
连破我数阵,手段刁钻诡谲。
此刻他大张旗鼓,城头设宴,灯火通明……哼。”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此乃‘空城计’乎?抑或是‘请君入瓮’之毒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