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像是被泼了浓墨,沉沉地压着,一丝风都没有。破屋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混杂着萧景珩身上散出的那股冰冷的、带着铁锈气的汗味。他依旧昏死在冰冷的土炕上,只有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着,证明这具躯壳里还残存着一丝生气。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是破旧风箱最后的呜咽,牵动着炕沿边纪云舒紧绷的神经。
她的目光,如同凝结的冰棱,死死钉在掌心那枚幽冷的暗青色三棱针上。针尖那点乌黑仿佛深渊的入口,针尾那细微到几乎被忽略的蟠龙纹印,此刻却像烙铁般灼烧着她的视线。
玄麟卫的徽记。
萧景珩的玄麟卫。
杀死“仁心堂”伙计的凶器,赫然打着玄麟卫的标记!空气粘稠得像是凝固的血浆。阿蛮蜷在角落的干草堆上,呼吸轻浅得几不可闻,但纪云舒全身的毛孔都在无声地扩张,捕捉着这死寂中任何一丝异样的波动。炕上的人,是掌控黑暗中巨大势力的少主;而此刻躺在这里濒死的,又是谁砧板上的鱼肉?
她猛地攥紧了三棱针,冰冷的棱角几乎要刺破掌心的皮肤。另一只手,伸向腰间粗布条捆缚的那本薄册子——从“仁心堂”死人手里抠出来的血账簿。封皮被黑褐色的血块糊住了大半,边缘卷曲发硬。
指尖捻着页角,小心翼翼地掀开。内页的纸张粗糙发黄,密密麻麻记录着蝇头小楷: “癸卯年三月初七,收陆府外院管事银五两,付‘迷榖散’二钱…” “西月初九,收西城脚力行银六钱,付‘金创膏’三贴…” “西月十五,收‘青雀记’银一两三钱,付‘蚀骨砂’半钱…”
“青雀记”三个字赫然在列!交易日期正是那断指男人被发现的前两日!账簿前半部分多是一些寻常跌打损伤药物和偶尔几味助眠的买卖,记录的对象也多是市井底层。然而,翻动到后面几页,字迹陡然变得急促潦草,墨迹深浅不一,透着记账人当时强烈的不安:
“五月初二,收无名客银十两,付‘寒水散’一钱,极烈,嘱勿近火……” “五月初五,收同客银二十两,付‘黑蛟涎’三滴,剧毒,见血封喉……” 账簿的最后一项,是几行几乎被血糊住的字—— “五月十八,收…乌木盒…刻蟠龙纹…付‘玲珑髓’三钱……不可查……不可……”
“乌木盒”、“蟠龙纹”、“玲珑髓”……每一个词都像淬毒的针,扎进纪云舒的眼!她猛地抬头看向掌中那枚三棱针,暗青的色泽,蟠龙尾纹……与账簿上所述何其吻合!这针,连同那所谓的“玲珑髓”,都是从“仁心堂”流出去的?!
一股寒意比冰窖更深彻骨髓。玄麟卫的标记出现在凶器和秘密交易的剧毒上,“仁心堂”的伙计因此被灭口……萧景珩,这位玄麟少主,他在这个血腥的漩涡里,扮演的究竟是执棋者,还是……一枚随时会被舍弃的棋子?或者,这本就是一场指向他本人的、清洗内部的阴谋?
“咳…呃……” 一声微弱到极致、却带着撕裂般痛楚的呻吟从炕上传来。
纪云舒瞬间将账簿和三棱针拢入袖中,身体绷首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她转头,只见萧景珩的眼皮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几番挣扎之后,终于撬开了一条缝隙。那双总是深不见底、或带着伪装疲惫的眼眸,此刻混沌得如同蒙尘的琉璃,瞳孔涣散地映着屋顶破败的梁木,好半晌都无法聚焦。冷汗如同溪流,顺着他惨白的额角滚落,滑入鬓角。
他似乎想动一动手指,却被巨大的痛苦扼住了咽喉,只剩下喉咙里不断溢出的、破碎的抽气声。又一阵剧烈的痉挛袭击了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上弓起,颈项青筋暴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可怕闷响。
纪云舒一步跨到炕边,没有丝毫犹豫,冰冷的手指带着力道,再次狠狠掐住他冰冷汗湿的下颌。她的动作近乎粗暴,迫使他的头侧向一边,另一只手己经抄起旁边备好的一只破陶碗——里面是阿蛮先前捣好的、黏稠刺鼻的草根汁液。
“吞下去!” 她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铁,冰冷坚硬,“想活命,就别吐!”
碗沿粗砺,重重地抵在他干裂脱皮的嘴唇上。那墨绿色的、散发着辛辣恶臭的汁液灌了进去。萧景珩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爆发出更激烈的呛咳,绿色的汁液混合着带血的涎水从他嘴角和鼻腔里呛咳出来。他涣散的瞳孔在剧烈的刺激和窒息感中猛地缩紧了一下,似乎有刹那的清明穿透了痛苦的迷雾,视线艰难地、抽搐般地移动,最终死死地钉在了纪云舒的脸上。
那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深沉莫测,而是剥去了所有伪装的、赤裸的剧痛与一种濒临绝境的、野兽般的茫然。他似乎在竭力辨认着什么,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破碎、在挣扎。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嘴唇翕动,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音。
纪云舒不为所动,手上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强行将剩下的草汁又灌进去一大口。就在这灌药的间隙,萧景珩的头因为痛苦和她的钳制而偏向一侧,他的视线,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猝不及防地扫过了纪云舒方才因动作而微微滑落袖口的手腕!
她的手腕纤细,被粗布衣衫衬得有些苍白。就在那苍白的手腕内侧,靠近袖口的阴影里,一点极其微小、几乎被忽略的靛蓝色痕迹,如同一个隐秘的烙印,牢牢地钉在他的视野里!
那点靛蓝,很小,像是不小心蹭上的染料。但萧景珩涣散的瞳孔,在这一瞬间,收缩成了针尖大小!他混沌的痛苦眼神里,第一次清晰地爆射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惊骇的锐芒!那光芒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随即被更汹涌的痛苦和窒息感淹没。他眼球猛地向上一翻,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头一歪,那点刚刚凝聚起的骇人光芒彻底熄灭,整个人再次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只剩下微弱得随时会断掉的呼吸。
破屋里只剩下草根汁液刺鼻的气息和萧景珩濒死般的喘息。
纪云舒缓缓松开钳制的手,指尖还残留着他下颌冰冷的触感和他身体痉挛时传递过来的微弱力道。她低头,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内侧。那里,干干净净,除了常年接触药草和尸体留下的一些浅淡痕迹,根本没有什么靛蓝色印记。
一丝冰冷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容,悄然爬上了纪云舒的嘴角。
她慢慢抬起手,拇指的指腹上,不知何时,沾染了极其细微的一点点靛蓝色粉末——那是她在“仁心堂”翻找时,手指无意间蹭过柜台深处某个不起眼角落残留的染料粉末。方才灌药时,她的拇指内侧,正好压在了萧景珩的颈侧皮肤上。
他是装的。或者至少,在那一刻,他短暂地清醒过,看到了那点被她刻意暴露的“破绽”,并瞬间认出了那点靛蓝意味着什么——它与“青雀记”的皂角,与南城木屋断指甲缝里的丝线,来自同源!是深入骨髓的警惕和难以磨灭的记忆,让他即使在濒死的混沌中,也下意识地对这个致命的颜色做出了反应!
炕上的人,身体依旧冰冷,呼吸轻浅得如同游丝。但纪云舒知道,深潭之下,暗流己开始汹涌。阿蛮无声地靠近,递上一块沾湿的粗布。纪云舒仔细地擦掉拇指上那点致命的靛蓝粉末,动作缓慢而稳定。
窗外,一声闷雷终于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云层中炸响,惨白的电光撕裂了窗纸,瞬间照亮了整个破屋。亮光一闪而逝的刹那,映照出纪云舒冰冷的眼眸深处,那一点如同三棱针尖般锐利的寒意。
她从冰冷的怀中取出那枚暗青色的三棱针,针尖的乌黑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流动。她将针尖缓缓地、无声地靠近萧景珩颈侧因为痛苦挣扎而暴露的、兀自急促跳动的青色血管。
冰冷的针尖,距离那维系着他最后生机的搏动之处,只有毫厘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