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的紧张气氛像凝固的石膏糊在圣樱高中的每个角落。姜月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膝上裹着那双米驼色的羊绒护膝,细密的绒毛阻挡了窗外渗入的寒气。她低头看着桌上那张转账通知单——金额是“社会实践补贴”,数额却大得蹊跷,如同一枚冰冷的纪念章钉在她苍白的世界里。她沉默地将这笔钱转给了母亲监区的账户,仿佛扔下一颗沉入深潭的石子。
下课铃尖锐地撕裂沉闷。王副主任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门口:“姜月,跟我来。林教授那边需要助手。”
沉默地穿过寂静的教学楼后区。王副主任推开一扇沉重的、镶嵌着磨砂玻璃的门,门后是一个采光极佳的标本制作室。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福尔马林和旧木料混合的气息。冬日苍白的阳光透过大玻璃窗,照亮了墙上错落有致悬挂着的、装裱在精美画框里的鸟类羽毛标本展示画。华丽的雉鸡尾羽、雨燕流畅的翼尖线条、小云雀细腻的胸羽……用针线固定在深色绒布背景上,旁边附有拉丁学名和采集地标签。一切都透着严谨自然科学的氛围。
标本室中央的宽大工作台边,一位头发花白、穿着干净白大褂、戴着老花镜的林教授正弯着腰。他动作极其专注和轻柔,用特制的工具(精细镊子、标本针)固定一块刚铺开的洁白雪兔毛皮标本,鼻尖几乎要贴到皮毛上。
“材料在那张靠墙的桌子上。分类整理好。”林教授头也没抬,声音低沉清晰,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左手习惯性地揉了揉自己的左膝外侧。
姜月安静地走向靠墙的大桌子。桌上摆着几个打开的盒子。里面并非什么神秘物品,只是需要整理归档的自然素材:
1. 盒A:一堆杂乱存放、大小颜色不一的鸟类羽毛(需要按种属分装进透明标本袋);
2. 盒B:一捆颜色泛黄、边缘卷翘的老式植物标本底纸(需擦拭平整后叠放整齐);
3. 盒C:散落的特制大头针、规格不一的棉线轴、一小盒护手的薄棉布指套(分类装入对应收纳格)。
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洋洋地洒在工作台上。姜月拿起第一盒散乱的羽毛——翠绿的翠鸟背羽、暗蓝的松鸦翼羽、灰白的麻雀覆羽……色彩虽鲜艳但都是自然造物。她拿起镊子,开始一根根细致地分拣。触感轻柔带着生命残留的脆弱感。这项工作需要极度耐心和专注,不能像清理灰尘那样随意。冰冷的指尖在整理羽毛时被阳光晒得微微发暖。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林教授工作时镊子与大头针接触的细微声响,以及姜月整理素材时不可避免的、极其轻微的纸张摩擦声和羽毛簌簌声。
就在她拿起一小捆植物底纸,准备摊开擦拭时——
一张对折的、泛黄的旧纸条从纸捆缝隙里无声滑落,飘到了桌下。
姜月立刻弯腰捡起。纸条很软很轻。她下意识地展开——
上面没有字迹。只是在纸张中央,用蓝黑色的墨水画了一个极其简单的线条画。
几道柔和的波浪线勾勒出天空和起伏山丘的轮廓。
下方画着一个简陋的小房子:三角形屋顶、歪歪扭扭的方形门、一扇窗户。
屋顶的烟囱里,用红色蜡笔描粗了向上飘出的炊烟。
窗下,画着两个勉强能看出大小区别、牵着手的小人影子轮廓。
没有任何文字。
线条笨拙稚气,带着最朴拙的童真,甚至红蜡笔的颜色己经褪得只余下淡淡的粉意。
姜月的心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这副小小的、褪色的画,勾勒的不是风景。
是一个孩子心中对“家”最原始、最纯粹的渴望与描绘——安全、温暖、陪伴。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纸上,给那褪色的红烟圈和牵手的影子轮廓镀上了一层微薄却真实的光晕。
工作台另一侧,林教授挺首了微弯的背脊,左手习惯性地在左膝外侧揉按了一下。他转身似乎想拿材料,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姜月手中那张展开的旧画纸。
浑浊但深邃的老花镜片后,目光在那副小小的画上短暂地停顿了半秒。
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那张纸,”他声音平和地开口,像是在谈论工作流程的一个环节,“是我多年前整理旧物混进来的。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转身从靠墙的工具架上拿下一个新的纸夹。
“处理掉吧。”他声音依旧平静,但姜月似乎捕捉到了那副平静海面下极其微小的、如同水滴坠落的叹息。老教授说完,重新专注于手中的雪兔标本,仿佛那张画从未出现过。
姜月的手指缓缓收紧,那张泛黄的纸条在她手心留下粗糙的触感。她没扔掉它。只是沉默地、极其轻柔地将它重新折好,借着整理标本袋的动作,极其自然地压在了自己桌面上那本摊开的《鸟类羽色图谱》扉页内。
林教授似乎没有察觉。工作室内阳光静好,只有雪白的兔子皮毛在老人精心的摆弄下逐渐展现出柔韧的光泽。一切如常。
------
南城高端商场顶层法餐厅。临窗座位视野绝佳。
水晶灯折射着璀璨但冰冷的光。侍者无声地为傅承渊面前的顶级和牛更换银质刀叉。对面的苏婉如小口抿着餐后酒,指尖一枚硕大的钻戒在灯光下光芒刺目。
“承渊,”她放下酒杯,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关切笑容,“听说姜月那孩子期末成绩……有点落后?高二关键期了,压力太大可不行。要不要让云轩带她出去度个假?几个孩子在俱乐部新买了游艇……”
“不必费心。”傅承渊目光掠过楼下商场中心广场(一块巨大LED屏幕正播放着欢乐的圣诞广告),声音听不出情绪,“学校己有安排。”
“是是,你考虑得周全。”苏婉如笑容不改,眼神却快速瞥了一眼他随意搭在餐桌面上的左手腕——表盘下,冰冷的银灰色“蜉蝣”标识一闪而逝。她优雅地拿起餐巾按了按嘴角,“只是觉得……她一个姑娘家,总闷在学校多孤单啊。”
傅承渊的视线重新落回餐盘,刀叉切割牛肉的动作精准流畅。
“安静的环境更适合她。”他冷淡回应。
侍者端上餐后甜点——黑森林蛋糕上的酒渍樱桃红得如同凝固的血滴。傅承渊看也未看。
“账挂我名下。”他起身离席,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高大的身影在餐厅水晶灯下拉出长长的、孤绝的影子,消失在门口。留下苏婉如优雅面具下难掩的愠怒。
------
圣樱图书馆僻静的角落。林哲合上厚重的物理真题集,目光看向窗外飘落的细雪。脑海里不是复杂的电路图,而是早上在林教授标本室外短暂等候时,无意间瞥见的景象:姜月走进那间明亮标本室的侧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羽绒服,和她膝上那双明显价值不菲、颜色温和的羊绒护膝。
一种冰冷的逻辑线在脑中无声连接:傅承渊异常的“保护性安排”——>昂贵的物质供给——>姜月沉默的服从与日益加深的隔膜。
他翻开一本图书馆订阅的《城市地理》,里面恰巧有傅氏商业的专题报道。一张俯瞰照片占据了跨页——傅承渊冷漠的侧脸占据中心,背景是“云顶”玻璃幕墙构筑的冰冷城堡。林哲的手指无意识地落在那幅照片上。
窗外风雪渐起。照片上傅承渊的眉眼在翻动的书页阴影中,如同覆盖着终年不化的寒霜。
------
王副主任的车停在姜月家巷口。
“下周正式进入寒假,根据校方管理要求,你需要提前报备假期居留地址,以及每日定位签到。”王副主任公式化的声音在寒风中格外清晰,眼神像精密的扫描仪。“傅先生……希望确保你的安全稳定。”
姜月抱着书包,里面静静躺着那本《鸟类羽色图谱》。扉页里,夹着那张泛黄的、画着简陋小屋和牵手的影子的旧画纸。她低声报了一个地址(母亲朋友空置的出租屋),没有看王副主任的脸色。膝上的护膝传来持续的暖意,手腕的表壳规律震动。
抬头望去。
巷子深处,破败小屋那扇布满铁锈的门上,歪歪扭扭地挂着一只用旧纸板手写的牌子:“内有老人休息,轻推!”
字迹拙劣,却带着一丝笨拙的温度。
就像方小雨会写出来的风格。
姜月的指尖在书包带上微微收紧。
寒风卷着雪沫扑在她苍白的小脸上。
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流淌。她抱着那本旧书和书里的秘密,默默走入了这条被灯火遗忘的巷弄深处。护膝的暖意真实,如同包裹着冰棱的绒布。那画上褪色的红烟圈和手牵手的影子,在冰冷的现实里,是一盏被旧书页覆盖的、微弱的、名为“家”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