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几乎就在同时,卢恩的身体剧烈地筛糠般抖动起来,一口深浓发黑、如同凝固墨汁的血块,裹挟着无法抑制的内脏碎片,猛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浓稠的污血染红了他身前刚刚清理出的雪地,也溅落在包裹婴儿的破旧衣袍上!他枯槁的脸瞬间失去了最后一丝人色,如同风化了千年的石膏像,眼神中的光彩几乎彻底熄灭,只剩下死寂的空洞。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般向后软倒!他只能死死地,将怀里的婴儿护在胸口,用自己残破的脊背和冰冷的积雪作为最后的缓冲。
意识在无尽的黑暗边缘沉浮。那来自高空的冰冷威压并未留下实际的伤害——如同神灵不会刻意去碾死一只蚂蚁。但仅仅是它扫过时那微不足道的一丝气息波动,以及卢恩自己仓促间燃尽残魂、为遮蔽婴儿纯净光辉而布下的那层污秽混乱的精神外壳所形成的强烈反噬,几乎瞬间就摧毁了他体内本就脆弱的平衡!那潜伏在他生命根基深处、如同跗骨之疽般的“诅咒”……那因探索真相而获得的、早己与他的灵魂和肉体紧密纠缠、来自帝国阴影深处最扭曲恶毒的黑魔法力量残留……被这绝望的自毁式保护和外来冲击彻底引爆!
“……停云……” 在彻底沉入冰冷黑暗之前,卢恩的意识深处,这个名字第一次,无声地回响起来。在死寂的冬夜风雪中,仿佛一个最孤独、也最执拗的锚点。
……
“牧师?卢恩牧师?” 李伊莲轻柔而带着疑惑的呼唤声,如同穿透了时空的迷雾,终于将卢恩从那冰冷刺骨、满布污血和绝望的冬夜记忆中拉扯回来。
他浑身猛地一哆嗦,如同濒临窒息的人被强行拖出水面!胸口还残留着那巨大恐惧带来的痉挛和当年黑血喷涌的幻痛!那深入骨髓的冰冷、那扭曲指骨的剧痛、那灭顶意志带来的灵魂战栗感……一切仿佛刚刚亲身经历!
他的眼神剧烈颤动,空洞地回视着李伊莲关切的容颜,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感觉到嘴里似乎还残留着当年那黑血的铁锈腥气。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一点一点地转动脖颈,视线终于重新落在了远处——燕停云正小心翼翼地扶着瘸腿艾米走到水罐边,把自己的那份清水先递给她喝,还细心地帮小石头擦掉脸上的汗和灰。
这孩子……
卢恩的目光贪婪地、又带着锥心痛苦地描摹着燕停云那张充满稚气却线条逐渐清晰的小脸。冬日风暴中那张青紫的婴儿脸庞与眼前这张带着阳光气息、充满活力的面孔缓缓重叠,又清晰无比地割裂开来。那份纯净的生命光芒从未熄灭,它只是长大了,被一层厚厚的、名叫“平凡”的保护色覆盖着,在哈里村这偏远的角落静静地生长。
李伊莲显然并未注意到卢恩刚刚经历了一场何等惊心动魄的灵魂回溯。她只看到老牧师失魂落魄、脸色惨白如尸,目光落在停云身上时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楚和沉重。她以为是停云那“大言不惭”的话刺激了老人敏感的心绪。
“这孩子的心啊,” 李伊莲轻叹一声,打破了沉重的沉默,声音温婉了许多。她将《圣训》小心地挪到桌子中间最显眼尊贵的位置,又用手轻轻拍了拍桌上那个空了一半的藤筐——里面还散落着几颗孩子们争夺时掉落的浆果碎屑。她的目光也温柔地落在燕停云身上,话语里带着由衷的赞赏,“像块没被污染的明镜,亮堂堂的!他知道您这些年为村里、为孩子们付出了多少。看看他刚才那些话——保护爷爷、保护老师、保护大家!这点志气,不正是得了您这位老师真传吗?”
李伊莲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地清理起桌面上的浆果碎末和尘土。她的话语条理清晰,回忆着她所见所闻的一幕幕:
“就说去年冬日,山道上塌了石头,村里王猎户和他小儿子被砸断了腿骨困在雪地里。您这身子骨儿,自己喘气都困难,硬是叫人抬了担架,拄着拐、冒着被活埋的风险趟过大半座山的深雪去救命!回来高烧咳血躺了半月,救下的那点诊费大半又买了药散给村里咳嗽闹肺病的老人孩子。”
“还有前年大旱收成几乎绝了,镇上派下来的那点赈济粮层层克扣,到村里比耗子屎多不了几粒。要不是您,拖着病体一趟趟跑去县里跟那些贵族争、跟那些粮商磨,最后不知从哪里费尽心思换来了那几袋粗粝谷子,又亲自盯着分粥分粮……就凭哈里村这些穷苦人家,那一年怕是熬不过去一半!” 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感佩,“老费伦铁匠那会儿就常说,‘卢恩牧师就是咱们哈里村的福气!活命的大恩人!没有他,这一村人骨头渣子都不知道烂在哪个旮旯里了!’”
“还有那些寄住在村里过冬的穷旅人、病倒在道边的流浪汉…哪个落到咱们村口,不都是您想法子接到教堂来,给一口热汤暖一片挡风的瓦吗?停云这孩子,从小看着您做这些事儿,他今天能说出那样的话来,再自然不过了!” 李伊莲说着,脸上泛起一种温和而真诚的光彩,“他的心啊,那份知道疼人、想要守护的心,那份想要学本事去保护人的劲儿,可不就是最像您吗?”
李伊莲的声音温和平缓,在卢恩耳边流淌。这些被她如数家珍般道出的、他自己都快要遗忘的微小善举,此刻被清晰地串联起来。他那双因沉溺于恐惧回忆而显得死寂的浑浊眼睛,缓缓地转动,重新看到了那些被他忽视多年的点滴温暖——王猎户康复后逢年过节偷偷挂在教堂门环上的兽肉;大旱时村民们勒紧裤腰带也给他省下的那点粗粮;费伦铁匠用粗糙的、生满老茧的手替他修补好漏风窗户时的感激神情;那些被他救助过的陌生人离去时留下的、并不珍贵却饱含情谊的谢字和土产……
这些微小但真实的暖流,一丝丝渗入卢恩冰冻的记忆残骸,如同细细的温水流过冰封的河床,带来微弱的解冻。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双枯槁的、曾经因为绝望的保护动作而自毁过的手——那几根扭曲变形、在酷暑里依旧隐隐作痛的指骨清晰可见。他的指尖颤抖着,似乎想抓住什么,却最终只是虚虚地搭在桌沿。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眸望向远处嬉闹的孩子,尤其在那小小的、名为“停云”的身影上定住。
停云…停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