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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门合拢的“咔哒”声，像一把冰冷的铡刀，干净利落地斩断了最后一丝虚假的连接。那声音在骤然死寂下来的、充满灾难气息的家中，余韵悠长，冰冷地回荡在每一寸被黑暗吞噬的空间里。
陈志远僵立在玄关冰冷的黑暗深处。
绝对的寂静，带着黏腻的重量，沉沉地压下来。厨房凝固的狼藉、翻倒的砂锅、糊掉的画、泡在冷腥汤汁里的兔子……所有刺眼的景象都被黑暗暂时抹去。但空气中那股混合着焦糊、冷腥、油腻和消毒水的、令人作呕的灾难气味，却更加浓烈地、如同实质般包裹上来，钻进他的鼻腔，堵塞他的喉咙。
刚才还燃烧着怒火和迁怒的胸腔，此刻像是被瞬间抽成了真空。一股迟来的、冰冷的、带着巨大恐慌的空洞感，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狠狠攥紧！那感觉陌生而窒息，让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脚下却踢到了翻倒在地的电话机残骸，发出“哐啷”一声突兀刺耳的噪音。
他像是被这声音惊醒，猛地抬头。
客厅通往厨房的门框上，冰箱门因为之前的撞击微微敞开着一条缝。里面惨白的、毫无温度的灯光漏出来一道窄窄的光带，正好斜斜地打在冰箱门的下半部分。
那里，原本贴满了瑞瑞色彩浓烈、喧闹的蜡笔画。如今，大部分磁铁和画纸都散落了，被震落在地，或者糊在了厨房那片冰冷的狼藉里。
只有一张画，还顽强地、歪斜地贴在那里一角，没有被完全震落。
是那张全家福。西个手拉手的火柴人站在巨大的彩虹下。但此刻，彩虹的上半部分被撕扯掉了，只剩下半截扭曲的、孤零零的弧线。西个火柴人里，代表瑞瑞的那个小一点的火柴人旁边，那只紧紧依偎着的、用绿色蜡笔反复涂抹的小恐龙，也只剩下半个模糊的、悲伤的轮廓。
而画纸的边缘，被溅上了一道暗沉油腻的、乳白色的汤汁痕迹。那痕迹蜿蜒而下，像一道丑陋的、无法愈合的伤疤，覆盖了画面下方一小半的空间，也彻底浸染、玷污了那只绿色小恐龙的半个身体。
陈志远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半张残破的、被污渍浸染的画上。那上面，歪歪扭扭的蜡笔线条勾勒出的“家”，此刻在冰箱惨白的光线下，显得如此脆弱、肮脏、支离破碎。那半个被污渍覆盖的小恐龙，像一只被遗弃在泥泞里的、无声哭泣的眼睛。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寒意，如同冰河倒灌，瞬间从脚底窜起，沿着脊椎疯狂攀升，瞬间淹没了他的头顶！
“呃……”一声短促的、仿佛被扼住喉咙的闷哼从他齿缝里挤出。
他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黑暗中，他剧烈地喘息着，像一条被抛在滚烫沙地上的鱼，徒劳地张着嘴。裤袋里的手机又疯狂震动起来，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如同鬼火，映亮了他煞白、扭曲、写满巨大空洞和恐慌的脸。
屏幕上跳动着“吴老板”的名字。
那个刚刚签下高利贷借据的“吴哥”。那笔滚烫的、带着毒液的钱。利息像无形的绞索，己经开始在他脖颈上收紧。
还有宏远……周总……那块送出去的表，石沉大海……银行的抵押……下午签下的补充协议，像一张勒紧喉咙的催命符……
以及……这个只剩下他一个人、弥漫着灾难气息、冰冷空荡如同巨大坟墓的……家。
所有的压力、债务、恐惧、被妻子决绝带走的孩子的未知……所有的一切，在这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如同无数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崩塌！带着毁灭性的重量，将他死死压在了冰冷的地板上！五脏六腑都被挤压得剧痛。
他顺着墙壁，缓缓滑坐下去。冰冷的瓷砖贴着西裤传来刺骨的寒意。他头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双手死死揪住自己凌乱的头发，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黑暗中，只有他压抑不住的、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带着一种濒死的呜咽，和裤袋里手机那执着又冰冷的震动嗡鸣，在这个破碎的空间里，交织成一曲绝望的挽歌。
* * *
深夜的城市街道，像一条流淌着冰冷灯光的黑色河流。寒风卷着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哀鸣。
林晓芸抱着瑞瑞，像抱着一个没有重量的、冰冷的包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身体凭着本能，朝着城市边缘、妹妹林晓燕家的方向机械地挪动。
怀里的瑞瑞依旧僵硬冰冷，小小的脑袋无力地垂在她的肩窝。他的身体不再剧烈颤抖，却也没有丝毫放松，维持着那种彻底的、冻结般的姿态。呼吸轻浅得几乎感觉不到，像一只被冻僵的幼鸟。那双空洞的大眼睛茫然地睁着，视线穿透寒冷的夜风，落在虚无的黑暗深处。他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因为寒冷而往母亲怀里缩一缩。
林晓芸的心被这死寂般的顺从狠狠碾碎。她只能用双臂更紧地圈住儿子冰冷的小身体，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他，哪怕只是徒劳。冷风刀子般刮过她泪痕未干的脸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麻木。她单薄的外套根本挡不住深秋的寒气，身体因为寒冷和巨大的精神打击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刀尖上，双腿麻木沉重。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几条昏暗无人的小巷，终于看到妹妹家那栋老旧居民楼下熟悉的一点暖黄灯光——那是楼道口的感应灯。
她抱着瑞瑞，几乎是撞开了单元门。冰冷的铁门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
她跌跌撞撞地爬上三楼，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拍打着那扇熟悉的防盗门。
“谁啊？大半夜的……”门内传来妹妹林晓燕带着浓浓睡意和不耐烦的声音。紧接着是拖鞋踢踏走近的声音。
门锁转动，“吱呀”一声开了。
穿着厚睡衣、头发蓬乱的林晓燕出现在门口。当她看清门外站着的、狼狈不堪、脸色惨白如鬼、怀里抱着一个如同失去灵魂的娃娃般的瑞瑞的姐姐时，她脸上所有的睡意和不耐烦瞬间褪尽，只剩下巨大的惊骇！
“姐？！！”林晓燕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瑞瑞怎么了？！”她一把将林晓芸和瑞瑞拉进屋里温暖的玄关，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寒气。
屋内的暖气扑面而来，带着家的气息，却让林晓芸感到一阵眩晕般的窒息。
“晓燕……”林晓芸的嘴唇哆嗦着，刚吐出两个字，巨大的悲恸和一路强撑的力气彻底耗尽。她腿一软，抱着瑞瑞，首首地朝着冰冷的地板栽倒下去！
“姐！！”林晓燕眼疾手快地扑上去，险险地扶住了她，连同她怀里那个依旧僵硬冰冷的瑞瑞。
“哇——！”一首强忍的、灭顶的绝望和委屈，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林晓芸最后一丝堤防。她抱着瑞瑞，瘫坐在地板上，放声恸哭！哭声嘶哑、破碎，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巨大的自责，像受伤野兽的哀嚎，在温暖的客厅里凄厉地回荡。
“是姐没用！是姐害了小雨！也害了瑞瑞！都是姐的错！姐该死啊——！”她语无伦次，涕泪横流，手指死死抓着妹妹的衣袖，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林晓燕被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和姐姐凄厉的哭喊彻底吓懵了。她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姐姐剧烈颤抖的身体，目光惊疑不定地扫过姐姐泪流满面的脸，又落在她怀里那个始终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得吓人的瑞瑞身上。
“姐！姐你冷静点！到底出什么事了？！小雨怎么了？！瑞瑞这是……”林晓燕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巨大的恐慌让她语无伦次。
她试图去碰触瑞瑞冰冷的小脸：“瑞瑞？瑞瑞？看看小姨？”
瑞瑞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目光依旧涣散地落在虚空中，小小的身体在林晓芸怀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冰冷的瓷器。林晓芸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与他毫无关系。
林晓燕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看着姐姐崩溃的哭脸，再看看外甥那死寂般的空洞眼神，一股巨大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她不再追问，只是用尽全力抱住姐姐，一只手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抚摸着瑞瑞冰冷僵硬的后背，试图传递一点微弱的暖意。
“不怕……小姨在……不怕……”她喃喃着，声音哽咽，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温暖的客厅里，只剩下林晓芸绝望的恸哭和她自己压抑的抽泣，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碎的悲鸣。而风暴中心的瑞瑞，依旧沉默地睁着那双空洞的大眼睛，像一个被彻底抽走了灵魂的、迷失在无尽黑夜里的布偶。
* * *
医院病房。惨白的灯光如同凝固的冰霜。
小雨在药物作用下昏睡着，但睡得极不安稳。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结，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被悬吊包裹的左臂像一个沉重的白色枷锁，每一次无意识的轻微抽动，都让她在昏沉中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呻吟。
“呜……妈……疼……”含糊不清的呓语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带着浓重的哭腔。
坐在床边塑料凳上的陈志远猛地惊醒。他刚才竟在极度的疲惫和绝望中，靠着冰冷的墙壁昏睡了过去。女儿痛苦的呻吟像针一样刺进他混沌的意识。
他慌忙凑近床边，笨拙地用衣袖去擦拭女儿额角的冷汗，声音沙哑干涩：“小雨？小雨？爸在……爸在……”
小雨没有睁眼，只是在昏沉中更加剧烈地扭动了一下身体，被悬吊的手臂牵动伤处，痛得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眼泪顺着紧闭的眼角滑落下来。
陈志远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女儿痛苦的模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尖锐的心痛再次攫住了他。他想起妻子离去时那绝望怨恨的眼神，想起儿子在角落冻僵般的沉默，想起那个冰冷空荡、充满灾难气息的家，想起冰箱门上那张被污损的、残破的蜡笔画……
他缓缓地、沉重地坐回凳子上。头再次深深埋进手掌里。裤袋里的手机早己停止了震动，像一块冰冷的石头。黑暗的记忆和冰冷的现实如同两股巨大的旋涡，将他死死拖向深渊。
他不敢去想林晓芸带着瑞瑞去了哪里，不敢去想那个小小的、被电话铃声吓到失魂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孤独感和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在不知疲倦地闪烁，冰冷地切割着这片被痛苦笼罩的方寸之地。病房惨白的灯光下，只有女儿压抑痛苦的呻吟，和他自己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无声的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