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劳斯莱斯驶离喧嚣的市中心,沿着盘山公路向上,驶向半山掩映在葱郁林木间的顾家老宅。古老的石墙爬满藤蔓,巨大的雕花铁门无声滑开,车子驶入,仿佛穿越了时光隧道,进入一个森严、厚重、与世隔绝的王国。
谢时安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熟悉的、却又无比陌生的景致。他曾在这里度过了从十岁到十八岁的漫长时光,每一块石板,每一棵古树都刻着记忆。但此刻,空气中弥漫的不是旧日的回忆,而是无声的审视和冰冷的压力。
车子在主宅前停下。穿着统一制服的佣人早己垂首肃立。管家撑伞迎了上来,恭敬地拉开后车门:“少爷,谢先生,夫人在花厅等候。”
花厅灯火通明,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光芒。顾砚的母亲赵婉清端坐在主位的紫檀木椅上,穿着一身素雅的苏绣旗袍,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跟在顾砚身后半步的谢时安。
“砚儿回来了。”赵婉清声音温婉,目光落在顾砚身上是慈爱,转向谢时安时则带上了几分审视的疏离,“时安也来了,有段时间没见了,看着倒是清减了些。快坐吧,你三姑、五叔公他们也都到了。”
巨大的红木圆桌旁己坐满了人。一道道或探究、或轻蔑、或好奇的目光如同实质,瞬间聚焦在谢时安身上。三姑顾明兰穿着一身富贵逼人的锦缎,脖子上挂着硕大的翡翠项链,眼神挑剔地上下打量着谢时安那身虽然干净却明显普通牌子的休闲装;五叔公顾承宗捻着胡须,老神在在,浑浊的眼睛里却透着精光;还有几位旁支的叔伯婶娘,脸上挂着虚伪的笑意。
“哟,这就是砚儿新请的‘顾问’?真是年轻有为啊。”三姑顾明兰率先开口,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浓浓的讥诮,“时安啊,不是三姑说你,回老宅吃饭,怎么也不换身像样的?知道的你是砚儿的顾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不懂规矩的下人带进来了呢。”她掩着嘴,咯咯笑了两声,目光意有所指地瞟过谢时安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谢时安垂着眼睫,在顾砚身侧的空位坐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低声应了句:“三姑好。”
顾砚在主位坐下,神色淡漠,仿佛没听见三姑的刁难,只对管家吩咐了一句:“上菜吧。”
精致的菜肴流水般端上。气氛压抑而虚伪,席间充斥着对顾砚的奉承和对公司事务的试探性询问。顾砚言简意赅,滴水不漏。
谢时安安静地吃着面前的白灼菜心,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知道,这场鸿门宴,他才是主菜。
“时安啊,”五叔公顾承宗慢悠悠地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他夹起一块油光发亮的红烧肉,放到自己碗里,状似随意地问道,“听说你现在是砚儿的‘私人艺术顾问’?具体都做些什么呀?这艺术顾问,能帮我们顾氏赚多少钱?该不会就是每天在砚儿办公室里喝喝茶,看看画吧?”话语里的轻蔑毫不掩饰,引来几声压抑的嗤笑。
“五叔公,时安在视觉创意方面很有天赋,集团近期几个重要项目的视觉提案他都提供了关键意见。”顾砚放下银箸,语气平静地回应,目光扫过众人,“他的价值,不在于短期盈利。”
“哎呀,砚儿,话不能这么说。”三姑立刻接腔,她拿起公筷,笑眯眯地转动着巨大的转盘。一道清蒸东星斑正缓缓朝着谢时安的方向转来。鱼肉洁白如玉,淋着金黄的豉油,香气扑鼻。“咱们顾家用人,讲究的是真材实料,能创造实实在在的价值。光靠点‘天赋’,吃白饭可不行。”她手腕一用力,那盘东星斑眼看就要转到谢时安面前。
“对了时安,尝尝这个,”三姑笑容满面,眼神却冰冷,“这可是今天特意空运来的新鲜东星斑,最是滋补养人,你在外面可不容易吃到这么顶级的货色。”
盘子稳稳停在谢时安面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谢时安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他对深海鱼类严重过敏,尤其是石斑类。这在顾家老宅不是秘密。小时候有一次误食了沾了鱼汤的菜,差点休克送医。三姑不可能不知道。
这是试探,更是羞辱。逼他当众失态,或者亲口承认自己的“不配”。
他抬起头,看向三姑那张堆满虚假笑容的脸,又看了看眼前散发着香气的鱼。空气凝滞得如同实质。
就在谢时安准备开口婉拒时——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稳稳地端走了那盘清蒸东星斑。
是顾砚。
他神色自若地将整盘鱼放在了自己面前,拿起干净的汤匙,舀了一大块雪白鲜嫩的鱼腹肉,又淋上浓郁的豉油汁,动作优雅从容。
“三姑费心了。”顾砚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笑容僵在脸上的顾明兰,“不过,时安对石斑过敏,老宅的人应该都清楚。”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却让三姑的脸瞬间涨红。
“这…”顾明兰一时语塞。
顾砚却不再看她,转而将自己面前一盘几乎没动过的、清淡的蟹肉扒芦笋,连同底下温热的瓷碟,轻轻推到了谢时安面前。
“你喜欢的。”他低声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花厅。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话,只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维护。
那盘翠绿鲜嫩的芦笋上铺着雪白的蟹肉,在璀璨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爽可口。与那盘被端走的、象征着刁难的东星斑,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满桌寂静。三姑的脸色由红转青,五叔公捻着胡须的手指顿住了,其他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神在顾砚和谢时安之间惊疑不定地逡巡。
谢时安看着面前突然多出的蟹肉芦笋,又看看顾砚平静无波的侧脸,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陌生的暖流悄然划过冰封的湖面。他沉默地拿起筷子,夹起一根沾着蟹肉的芦笋,放进口中。清甜爽脆的口感在舌尖蔓延。
顾砚也拿起筷子,姿态优雅地吃起了那盘原本属于谢时安的东星斑,仿佛刚才那场无形的交锋从未发生。
三姑顾明兰看着顾砚若无其事地吃着鱼,又看看谢时安安静地吃着那盘蟹肉芦笋,一股邪火首冲脑门。她精心准备的羞辱,就这么被顾砚西两拨千斤地化解了?甚至还被当众点出她明知故犯的恶毒?
她不甘心!
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脸上重新堆起更热络的笑容,拿起手边的汤碗。“哎哟,你看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了,时安快尝尝这汤,文火慢炖了六个小时的佛跳墙,最是滋补,你太瘦了,得补补!”她站起身,热情洋溢地端着那碗热气腾腾、汤面上还浮着一层厚厚金色油脂的浓汤,就要绕过桌子亲自给谢时安送过去。
她的动作幅度很大,宽大的锦缎衣袖扫过桌沿,脚步也显得有些“虚浮”。就在她快要走到谢时安身边时,脚下不知怎地突然一个“趔趄”,手腕一抖——
“哎呀!”
那碗滚烫、油腻的佛跳墙,连汤带碗,朝着谢时安的大腿方向猛地倾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