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沉渊在山巅站了半柱香。
归墟玉佩上的浅痕像根细针,随着暮色渐沉,刺得心口发闷。
他摸出怀里的《青冥证道录·补遗》,泛黄的纸页被风掀得哗啦作响——这是老背棺人临终前塞给他的,说太初境的秘密都在残卷里。
此刻他翻到“诡域异虫篇”,烛火般的字迹突然凝实:“影丝虫,诡域阴养,寄生于修士识海,初时如蚁爬,七日成茧,蚀魂而亡。”
“白烬留的剑气……”他按住识海,那里还残留着剑冢里的清冽,“那缕热流避开灵气,专往玉佩钻,倒像是在替我试毒。”
山风卷着腐叶的腥气灌进领口。
谢沉渊将残卷收进怀里,乌木小棺在腰间轻震——这是老背棺人教的“棺气”,能镇百邪。
他低头看了眼谷口方向,暮色里的幽岚谷像张咧开的嘴,浓雾翻涌如沸:“净灵草能解百毒,古卷说在幽岚谷药园。影丝虫七日成茧,今夜必须找到。”
谷口的雾比山巅更浓。
谢沉渊指尖掐了个诀,破妄目泛起淡金——这双眼睛能看透虚妄,此刻却见雾中浮动着细如发丝的银线,每根银线末端都蜷缩着米粒大的虫影。
他喉结动了动,脚步放得极轻:“影丝虫喜阴,白日蛰伏,暮色正好催发虫性……”
话音未落,脚边的碎石突然凸起,三枚黑铁倒刺破空而来。
谢沉渊腰腹一拧,乌木小棺擦着倒刺掠过,棺身渗出的青雾裹住倒刺,瞬间腐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他退到树后,盯着地上的陷阱——倒刺上沾着暗绿黏液,在雾里滋滋冒烟:“诡域手段果然阴毒,连草木都能做饵。”
越往谷里走,虫影越密。
谢沉渊的破妄目开始发烫,他解下腰间的乌木小棺抱在怀里,棺气如暗流漫开,所过之处虫影惊惶逃窜。
行至谷心,残垣断壁间突然跃出一抹翠绿——是净灵草!
叶片上凝着露珠,茎秆泛着玉色,连雾都绕着它散出个圆。
谢沉渊的呼吸顿了顿。
他记得《补遗》里写,净灵草生在阴脉眼,叶片该是灰绿,茎秆带紫斑。
这株草太“干净”了,干净得像被人精心雕琢过。
他站在三步外,破妄目运转如轮——果不其然,翠绿突然扭曲,草叶化作长发,茎秆胀成躯体,一张模糊的人脸从草芯里浮出来,声音像指甲刮玻璃:“来啊……救你……”
“幻术。”谢沉渊摸出半枚妖丹,在手里颠了颠。
妖丹上残留的九婴气息刚散开,幻象突然尖叫,草叶间迸出无数银线,正是先前见过的影丝虫!
他反手将乌木小棺砸向地面,棺盖“咔”地弹开三寸,腐叶般的青雾喷涌而出——这是老背棺人用百年尸气养的棺气,最克诡物。
影丝虫触到青雾便蜷成灰团,幻象“轰”地消散,露出底下的泥坑。
谢沉渊蹲下身,指尖划过泥坑边缘的抓痕——是修士的指甲印,很深,带着血。
他扯下一片衣襟擦了擦,突然闻到极淡的剑香。
“剑宗?”他皱眉,“林啸?”
《万剑阁杂记》里提过,半年前有个叫林啸的弟子外出寻药,从此失踪。
谢沉渊摸出藏锋铜牌,在泥坑旁画了道符——这是太初境的“镇妄符”,能困住残留的魂念。
符光刚亮起,泥坑里突然渗出黑血,一个嘶哑的声音从地底挤出来:“别信……草是假的……他们在等……”
“谁在等?”谢沉渊按住泥坑,灵气如网罩下。
那声音却像被掐断的琴弦,瞬间消失。
他抬头看向药园深处,浓雾不知何时散了些,露出半块断碑,上面刻着“净灵”二字,却被人用虫尸糊住了下半截。
归墟玉佩突然发烫。
谢沉渊低头,发现先前的浅痕变深了,像道血线。
他刚要运转灵气查看,身后传来细碎的虫鸣——比之前更密集,更急切。
“来了。”他将乌木小棺背回腰间,手按在棺盖上。
暮色完全沉了,谷底的雾里,隐约能看见道佝偻的影子,正踮着脚往药园挪,肩头爬满银线般的虫。
谢沉渊的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他本己将乌木小棺按在腰间,指尖刚要扣住棺盖,那道急促的脚步声便撞破雾幕,像块石子投入深潭般清晰。
是剑履声。
他记得剑冢那夜,林啸持青锋剑破阵时,靴底与青石相击的脆响。
此刻这声音却黏滞发闷,像沾了湿泥的鞋底碾过腐叶,每一步都带着拖拽感。
谢沉渊未回头,破妄目却在暗中运转——身后那道身影的轮廓在淡金雾气里扭曲,双眼位置泛着死灰,宛如被墨汁浸透的纸团。
"林师弟?"他开口时放轻了声线,同时将藏在袖中的镇妄符捻得发皱。
归墟玉佩在胸口发烫,那道血痕正沿着锁骨方向延伸,像条伺机而动的蛇。
没有回应。
脚步声在三步外顿住,谢沉渊听见喉间滚动的呜咽,像风灌进破瓮。
他缓缓转身,便看见林啸。
曾经清俊的剑修如今形容枯槁,道袍前襟染着暗褐血渍,左腕处鼓着青紫色的包块,几条银线般的影丝虫正从指缝里钻出来,在掌心织成蛛网。
"被控制了。"谢沉渊的拇指抵住乌木小棺的铜扣,棺气顺着掌纹渗进经脉。
他注意到林啸的睫毛在颤动——那是活人未死透的征兆。
破妄目突然刺痛,他眼前闪过碎片:雪夜山涧,林啸举着火折子照向药锄,叶片上凝着灰绿露珠;接着是无数银线钻入他后颈,他攥着剑的手垂落,瞳孔里的光被一点点抽走。
"追溯过往"的能力让他喘了口气——至少这具躯体里,还有半分清醒未被吞噬。
林啸的右手突然抬了起来。
青锋剑不在,但他的指尖凝出半寸剑气,泛着幽蓝的诡光。
谢沉渊横棺于前,乌木棺身与剑气相撞发出闷响,棺气如潮涌出,撞得林啸踉跄后退。
他趁势欺身而上,左手扣住林啸腕间鼓包,将一缕棺气顺着脉门送进去。
腐叶般的青雾在林啸体内炸开。
影丝虫发出尖啸,从他七窍里钻出来,落在地上蜷成灰团。
林啸的瞳孔骤然收缩,死灰色褪去一线,露出底下血丝密布的眼白:"谢...谢兄..."他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他们用影丝虫...往活人识海种茧...培育傀儡军...九婴那老东西..."
话音未落,林啸的后颈突然鼓起个肉瘤。
一条拇指粗的影丝虫破肉而出,虫身缠着半片残魂,狠狠撞向他的识海。
他的眼白瞬间翻起,踉跄着撞向谢沉渊,指甲深深掐进对方肩头:"走...别信药园...他们在等..."
谢沉渊反手抱住他下坠的身体,能感觉到林啸的体温正在流失,像块被抽干汁水的朽木。
他将林啸轻轻放在断碑下,用镇妄符封住其周身大穴——至少能保他半日不被虫毒侵蚀。
归墟玉佩突然剧烈震动,那道血痕己漫到心口位置,烫得他额角渗汗。
"比影丝虫更厉害的东西。"他低头看向林啸腕间的伤口,那里还残留着半枚虫蜕,纹路与《补遗》里记载的"育蛊母虫"有七分相似。
老背棺人说过,诡域最狠的不是首接取人性命,是把活人变成提线木偶,替他们啃食三域根基。
山风卷着雾从谷口灌进来,谢沉渊听见更深处传来虫鸣,比先前的密集十倍,像千军万马在振翅。
他摸了摸腰间的乌木小棺,棺身微震——这是老背棺人教的"棺鸣",示警前方有大凶。
"傀儡军。"他低声重复林啸的话,指腹着藏锋铜牌上的纹路。
太初境的符纹在牌面流转,映得他眼底泛起冷光。
父母当年护的道,难道就是这些躲在阴沟里啃食活人魂魄的东西?
他正要背起林啸往谷外走,眼角却瞥见树影里闪过一道黑影。
那影子缩在百年老槐的枝桠间,裹着件缀满虫壳的黑袍,面部被黑纱遮住,只露出半张青灰色的脸——嘴角扬起的弧度,像条吐信的蛇。
谢沉渊的破妄目瞬间刺痛。
他看清那黑影肩头爬满影丝虫,每只虫的复眼里都映着自己的倒影。
是寄生师。
"黑靥。"他想起《诡域志》里的记载:寄生师擅养百虫,能操控活人为傀儡,最善在暗中织网。
难怪林啸的记忆里总出现虫鸣,原来这老东西早就在幽岚谷布了局。
黑靥似乎察觉了他的注视,指尖轻弹。
一只指甲盖大的虫从他袖中飞出,撞向谢沉渊脚边的泥地。
泥土里突然钻出无数银线,将林啸的身体缠成茧,眨眼间便拖进了地底。
"想抢人?"黑靥的声音像两块磨盘相擦,"小背棺的,你以为你能活着走出幽岚谷?"
谢沉渊没有答话。
他解下乌木小棺抱在怀里,棺盖"咔"地弹开三寸,腐叶般的青雾如怒龙窜出,撞得老槐枝桠噼啪断裂。
黑靥的身影在雾中模糊,只来得及发出半声尖叫,便消失在谷雾深处。
归墟玉佩的血痕还在蔓延。
谢沉渊低头看向林啸被拖走的泥地,那里残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剑气——是剑宗独有的清冽。
他蹲下身,指尖沾了沾泥土里的血,凑到鼻端轻嗅。
是活人血,带着影丝虫的腥气,却又混着一丝极淡的药香——净灵草的味道。
"他们要的不是净灵草。"他站起身,乌木小棺在怀里轻震,像是催促。
暮色彻底沉了,谷心的断碑上,"净灵"二字被虫尸糊住的下半截,隐约能看出"祭"字的笔画。
谢沉渊将藏锋铜牌按在碑上。
太初境的符纹亮起,虫尸簌簌掉落,露出完整的碑文:"净灵祭,以活魂饲虫,引阴脉入体,成傀儡之军。"
他的手指在碑上缓缓划过,归墟玉佩的血痕突然灼痛。
远处谷腹传来闷响,像是某种巨大的器物被推开。
雾里飘来更浓的腐叶腥气,混着若有若无的虫鸣,像首催命的歌谣。
"林啸的剑气轨迹。"他摸出半枚妖丹,九婴的气息散开,在雾中勾出一道淡青的光痕,"往谷腹去了。"
乌木小棺在怀里震得更急。
谢沉渊将棺带重新系紧,往谷腹方向迈出第一步。
雾里的虫鸣突然拔高,像在欢呼猎物入瓮。
他却勾了勾嘴角——老背棺人教过,越是危险的局,破绽往往藏在最显眼的地方。
归墟玉佩的血痕,林啸的半缕清醒,黑靥的急切现身...
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乌木小棺,棺盖下隐约传来低吟——是老背棺人的尸气在躁动,在欢呼。
"太初境的遗孤,可从来不是任人拿捏的傀儡。"他低声呢喃,脚步却愈发坚定,沿着那道淡青的光痕,往幽岚谷最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