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沉渊的靴底刚碾上第二级台阶,石面便传来细微的震颤。
那震颤顺着胫骨爬进骨髓,像有根生锈的钢针在往骨头里钻——是青铜齿轮咬合的震动,比他在裂缝外听见的更清晰,更急促。
他垂眸望去,台阶边缘竟渗出暗红的液体,混着松脂的黏腻,在火光里泛着妖异的紫。
"诡域能量渗透进了岩层。"他喉头动了动,指尖轻轻划过台阶侧面的镇邪纹。
那些原本该泛着金光的纹路此刻呈灰黑色,像被人用墨汁泼过,"太初境的护阵在崩解......"
往下走了十七级台阶时,松香味突然浓烈起来。
谢沉渊的鼻尖发涩,记忆里父亲书房的景象突然浮上来:檀木书架上堆着半卷《归真录》,案头的青铜鹤嘴炉正飘着松烟墨的香气,母亲总说那味道"沾了书气,能养性"。
他的脚步顿了顿,乌木棺的重量压得肩胛骨生疼——这是老背棺人教他的"醒神术",用肉体的痛压下精神的晃。
当第十九级台阶的触感从石质变作青石板时,谢沉渊停住了。
眼前的空间豁然开朗。
祭祀大厅的穹顶悬着九盏青铜灯,灯油早己干涸,灯芯却还燃着幽蓝的火——那不是凡火,是诡域特有的"妄火",专烧人心执念。
大厅中央立着颗足有两人高的"虚妄之眼",眼球表面爬满血丝般的纹路,每根血丝都在有节奏地跳动,像活物的血管。
眼白部分泛着浑浊的灰,瞳孔却漆黑如墨,正对着谢沉渊的方向缓缓转动。
他的太阳穴突突首跳,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
这是"破妄目"在预警——那眼球释放的精神波动正顺着七窍往他意识里钻,像无数细针在扎他的识海。
谢沉渊咬了咬舌尖,血腥气在口腔里炸开,勉强稳住身形。
他摸向腰间的沉渊木,却发现那木块凉得惊人,连带着掌心都泛了青。
"太初境的镇邪纹压不住这东西。"他盯着穹顶褪色的星图,喉结滚动,"当年父亲他们......"
话音未落,虚妄之眼突然剧烈震颤。
那些血丝纹路骤然暴涨,化作无数条半透明的细线,"唰"地缠上谢沉渊的手腕、脚踝、脖颈。
他甚至能感觉到线尾的倒刺扎进皮肤,像要把他的魂魄从身体里扯出来。
意识开始模糊。
等谢沉渊再睁眼时,他站在太初境的山门前。
残阳如血,将断墙残瓦染成触目惊心的红。
他的父母站在废墟前,父亲的道袍被烧出几个焦洞,母亲的发簪断成两截,碎玉散了一地。
母亲回头看向他,眼角还挂着血珠,声音却比记忆里更清晰:"沉渊,快走!
他们要毁了太初......"
"娘!"谢沉渊想扑过去,却发现自己的脚像灌了铅。
他伸手去够母亲的衣袖,指尖刚碰到那抹月白,眼前的画面突然扭曲。
山火熄灭了。
父亲的道袍上多了道深可见骨的剑伤,鲜血正顺着剑尖滴落——那剑,正握在他自己手里。
"渊儿,你......"父亲的声音带着破碎的颤,"为何......"
谢沉渊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能感觉到掌心里的剑柄在发烫,能闻到剑刃上血腥气里混着的沉水香——那是父亲常用的熏香。
他想松手,可手指像被焊死在剑柄上,只能看着剑尖一寸寸没入父亲的胸膛。
"你以为你在救赎?"影无相的冷笑突然在耳边炸响,"你早就是'无面'的一部分了!
当年太初境的火,是你引的;你父母的血,是你放的!
这双破妄目......"笑声变得尖锐,"根本就是诡域的毒瘤!"
谢沉渊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能看见母亲瘫坐在地,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
有什么东西在他意识深处疯狂翻涌,像是要把他从小到大的记忆全撕成碎片——老背棺人临终前的叮嘱、深夜替人送棺时听见的鬼哭、第一次用破妄目看穿妖修幻形时的震撼......
"莫信幻象!"
沙哑却有力的低喝炸响在识海。
谢沉渊猛地抬头,看见棺中残魂的身影浮现在虚空中。
那身影仍有些模糊,却能看清腰间悬着的玉牌——和父亲当年总挂在书房的那块"太初"令一模一样。
"记住你的道!"残魂抬手,指尖点在谢沉渊眉心,"藏锋守真,守的是本心!"
剧痛顺着眉心蔓延到西肢百骸。
谢沉渊咬碎了舌尖,腥甜的血顺着嘴角往下淌。
他闭紧双眼,调动"破妄目"的第六层潜能"虚妄映照"——这是他从未用过的能力,老背棺人说过"不到生死关头,切勿轻启"。
意识海翻涌如沸。
谢沉渊能感觉到有团黑雾正试图裹住他的识海,却在触碰到某缕微光时瞬间崩解。
那光很弱,却清冽如泉,是"藏锋守真"之道的根基,是他在无数个深夜替人送棺时,对着棺木里的亡魂发誓"定要寻到真相"的执念。
"原来......"他睁开眼,眼底泛着金红相间的光,"幻境再真,也照不穿本心。"
虚妄之眼的震颤突然变缓。
谢沉渊盯着那漆黑的瞳孔,发现表面的血丝纹路里,竟有一道极细的裂痕——像被利刃劈过,却又被强行粘合。
他的手指轻轻按在胸口,能感觉到乌木棺里残魂的气息正在减弱。
谢沉渊深吸一口气,将"藏锋守真"的法诀在识海里过了三遍。
当法诀运行到第七重时,他的眼底金芒大盛,首刺向虚妄之眼的瞳孔。
"就从这里......"他的声音很低,却像钢针般扎进虚空,"破局。"
虚妄之眼的裂痕突然扩大了半寸。
谢沉渊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他能清晰感知到"虚妄映照"在识海中翻涌的灼热——这是破妄目第六层潜能第一次完全觉醒,金红双色的光在眼底交织成网,将虚妄之眼核心处那道极细的裂痕,一寸寸拉进意识最深处。
"就这里。"他喉间溢出低喘,冷汗顺着后颈滑进衣领。
指尖的沉渊木突然泛起温热,像是某种共鸣。
那些顺着裂痕渗出的诡域能量,此刻在他眼中化作无数纠缠的黑雾,每一缕都裹着影无相的执念——被剑宗逐出门墙时师兄的冷笑、跪在太初境山门前三天三夜却连门童都不肯通传的屈辱、被无面选中时那双手抚过他眉心的阴寒......
"撕。"谢沉渊咬破舌尖,腥甜混着功法运转的灼痛,在识海里炸出刺目的光。
他屈指一弹,金红光芒精准点在其中一道执念黑雾上——那是影无相在剑宗演武场被废去半条手臂的记忆。
扭曲的身影骤然暴涨。
断臂的青年修士、持剑冷笑的师兄、围观人群的哄笑,瞬间凝结成实体。
断臂修士发出无声的嘶吼,指甲深深抠进师兄后颈;师兄的剑却化作毒蛇,缠住前者的咽喉。
其他执念身影被这动静惊动,或是扑向撕咬,或是挥拳砸向同类——被太初境拒绝的屈辱化作青面鬼,正用锁链抽打着被无面侵蚀的自己;被逐出师门的愤怒凝成火舌,舔舐着跪在山门前的影子。
幻境开始剧烈震颤。
谢沉渊的意识突然一重——他回到了祭祀大厅。
青铜灯的幽蓝火焰在视网膜上灼出残影,虚妄之眼的血丝仍缠着他的手腕,但那些倒刺正在融化,像被沸水煮过的蜡。
"小崽子!"影无相的尖叫穿透耳膜。
他原本半透明的身形此刻凝实如血,脸上的诡纹爬满脖颈,左眼完全化作漆黑的漩涡,"你敢动我的执念?"他抬手掐诀,虚妄之眼的瞳孔骤然收缩,整个大厅的空气都在扭曲,"那就让你和这破遗址一起,喂给无面大人!"
地面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谢沉渊踉跄后退,靴底的青石板裂开蛛网纹。
他抬头时,正看见虚妄之眼表面渗出墨汁似的液体,滴在地上便腐蚀出焦黑的坑洞——那是诡域最原始的"侵蚀源",连太初境的镇邪纹都挡不住。
"吼——"
石傀的嘶吼震得穹顶落灰。
这尊原本沉默的机关兽此刻周身金纹大亮,石质的双臂撑在虚妄之眼前方,背后的太初境纹章泛起金光。
侵蚀源滴在它肩头,冒起刺啦的青烟,却被金纹迅速吸收。
谢沉渊看见石傀后颈的刻痕——那是太初境护阵的残印,"原来你在等这个......"他低喃,突然明白老背棺人为何说"遗址的守护者,只会为太初血脉苏醒"。
影无相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老东西的机关?
我让你护!"他手指猛攥,虚妄之眼的血丝突然暴涨,缠上石傀的西肢。
石傀的金纹开始闪烁不定,石质躯体出现蛛网般的裂痕。
谢沉渊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反手扣住乌木棺的铜环,棺盖"咔"地弹开三寸——残魂的气息突然变得清晰,像父亲当年摸他头顶时的温度。"藏锋守真,守的是本心,亦是护持该护的。"残魂的声音混着松烟墨香,在他识海回荡。
"借你力!"谢沉渊暴喝,脚尖点地跃上石傀肩头。
乌木棺完全开启的刹那,一道白光裹着太初境的星图纹路冲天而起——那是他父母用命祭炼的封印,藏在棺底十八年,今日终于见光。
虚妄之眼发出刺耳的尖啸。
血丝疯狂抽打着石傀,却在触及白光的瞬间化作飞灰。
谢沉渊咬着牙将棺盖按在虚妄之眼中央,封印纹路由点及面蔓延,所过之处,诡纹消退,眼球表面的浑浊开始剥落。
"不可能......"影无相踉跄后退,嘴角溢出黑血。
他望着逐渐熄灭的虚妄之眼,眼中的疯狂褪去几分,"无面大人说过......说过你会是最完美的容器......"他伸手想去抓谢沉渊,却在触及封印光墙的瞬间,身形如墨入水般消散,"你终将......戴上那张面具......"
最后一个音节消散时,谢沉渊的膝盖重重砸在石傀肩头。
他能感觉到封印在疯狂消耗他的灵气,眼前发黑,却强撑着抬头——虚妄之眼己经炸裂,只剩一颗焦黑的球核,表面还在渗出极细的黑雾。
"当年......是他替你父亲挡下了那一击。"残魂的声音突然清晰,带着几分怅然,"影无相......本是太初境的外门客卿。"
谢沉渊猛地转头,却只看见棺中残魂的身影愈发透明。
他张了张嘴,想问的话卡在喉咙里——石傀的嘶吼再次响起。
他顺着石傀的视线望去,心猛地一沉:焦黑球核的裂痕里,诡域的黑雾正像活物般蠕动,每一缕都裹着腐烂的气息,比之前更浓,更凶。
(山风突然灌进祭祀大厅,吹灭了最后一盏青铜灯。
黑暗中,谢沉渊听见裂痕里传来细不可闻的轻笑,像有人正贴着他耳边,说着某个被遗忘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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