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慷慨地倾泻在精心布置的VIP病房里。昂贵的素雅鲜花——淡雅的铃兰、含苞的粉雪山玫瑰、点缀着翠绿尤加利叶——取代了ICU里无处不在的消毒水气味,散发出清甜而昂贵的芬芳。空气净化器无声地运作,确保每一口呼吸都洁净无尘。温暖的光线在地板上铺开柔和的光毯,将昂贵的实木家具和柔软的羊绒地毯镀上一层金边。一切都完美得不真实,如同一个精心搭建、只待主角登场的华丽舞台,背景是窗外澄澈得有些虚假的蓝天。
向庭琛坐在床边的宽大扶手椅里,身体保持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姿态,微微前倾。这个距离,让他能清晰地看到慕柒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也能在他认为必要的时候,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她。他像一个守护着绝世珍宝的巨龙,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苍白依旧、却因脱离了生命危险而明显焕发出微弱生气的脸庞。她的胸腔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每一次起伏,都像在向庭琛心底那团名为“成功”的烈焰添上一把干柴,让它燃烧得更加猛烈、更加灼人。他几乎能透过那层薄薄的病号服,“看”到那颗在他精心谋划、冷酷掠夺下得来的心脏,在她胸腔里强劲有力地搏动——那蓬勃的律动,是胜利的鼓点,是他赋予她的永恒生机,是他完美图景中最核心、最耀眼的动力源。
时间在祥和的静谧中流淌。慕柒安静地躺着,目光起初有些失焦地投向天花板,似乎在努力适应这明亮、温暖却陌生的环境。阳光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颧骨依旧有些突出,下颌线条清晰得近乎脆弱,但那份死气沉沉的灰败己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病初愈的、带着露珠般易碎感的生命力。
“感觉怎么样?”向庭琛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每一个音节都像裹着上好的天鹅绒,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满溢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满足感。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刚刚脱离危险期的病人,而是一个刚从漫长噩梦中被唤醒的、不容丝毫惊扰的梦境精灵。他自然地伸出手,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掌控一切的自信和不容置疑的亲昵,目标明确地伸向慕柒放在雪白被面上的手——那只没有插着留置针的手。
慕柒的目光原本有些茫然地追随着天花板上光线的细微变化。听到他的声音,她缓缓转过头。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大病初愈的迟滞感,脖颈似乎还承受不了太快的转动。阳光掠过她的眼睫,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那双重新有了光亮的眼睛里,迷茫似乎褪去了一些,显露出一种更深层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后的旅人。
她的视线,在向庭琛的手即将触碰到她手背的前一瞬,落在了那只手上。那只手,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关节蕴含着力量,象征着财富、权力和无与伦比的掌控力。
就在指尖距离皮肤仅剩毫厘的刹那——
慕柒的身体,发生了一次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紧绷。那不是大幅度的躲避,而是肌肉纤维在神经末梢指令下瞬间的收缩,快如电光石火,细微得如同一根被风吹动的蛛丝。与此同时,她放在被面上的那只手,几根纤弱的手指,也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向内蜷缩了一下。这个微小的动作,巧妙地避开了他触碰的轨迹,让他的指尖堪堪落在了冰冷的被面上。
她的目光没有立刻迎上他询问的眼神,而是先落在他那只悬停在半空、略显突兀的手上。那目光里,没有厌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初醒的、迟钝的审视,以及一丝更深沉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疏离感。片刻之后,她才缓缓抬起眼帘,对上向庭琛那双依旧盛满温柔与期待、却因这微小的落空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阴霾的眼睛。
“还好……”她开口,声音微弱得像从破损的风箱里挤出来,带着术后初愈的沙哑和明显的吃力感。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耗尽了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气力,从肺腑深处被艰难地挤压出来,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就是……没什么力气……头……有点晕……” 她眉心习惯性地蹙起,那一道浅浅的折痕,如同被岁月和病痛反复镌刻留下的印记,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忧郁的底色。
向庭琛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不足半秒。那短暂的滞涩快得如同幻觉,随即被他行云流水般地收回,自然地搭在了自己的膝盖上。他脸上的笑容非但没有褪去,反而更加柔和、更加包容,像一张精心打磨过的、完美无瑕的面具:“别急,柒柒,”他刻意换上了更亲昵的称呼,声音低沉而充满安抚的力量,“刚从那么大的手术里醒过来,虚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医生都说了,你的恢复速度,”他刻意加重了语气,眼底闪烁着不容置疑的骄傲光芒,“简首是个奇迹,非常非常惊人。” 那“惊人”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仿佛这份“奇迹”是他亲手创造并馈赠给她的无上荣耀。“相信我,很快,你就能像以前一样了。不,会比以前更好。”
慕柒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轻轻颤动了一下,没有回应他关于“恢复”和“更好”的承诺。她的目光重新变得有些失焦,缓缓移开,落在了雪白的被面上,像是在寻找某种熟悉的纹路,又像是单纯地被那纯粹的白色吸走了仅存的精神力。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低鸣。沉默如同无形的潮水,在两人之间蔓延了几秒。这沉默带着一种沉重的质感,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终于,慕柒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清晰的、无法忽视的困惑,仿佛这困惑在她混沌的脑海中沉浮了许久:“我……睡了多久?感觉……好像……很久很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的眼神飘向虚空,似乎在努力打捞那些沉入意识深海的碎片。
“三年。”向庭琛立刻回答,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沉重感慨,恰到好处地烘托出他守候的艰辛。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加灼热地锁住她,试图将自己这三年的煎熬、谋划的步步惊心、以及最终得偿所愿的狂喜,都通过这双深情的眼睛灌注到她的意识里。“慕柒,你昏迷了整整三年。这三年……每一天,都像一年那么长。” 他巧妙地省略了所有黑暗的、血腥的、不可告人的细节,只留下一个情深似海、不离不弃的剪影,一个在绝望中坚守灯塔的深情形象。
“三年……”慕柒喃喃地重复着这个数字,像在咀嚼一个过于庞大而难以消化的概念。眼神里的迷茫如同浓雾般加深,这个时间跨度显然超出了她此刻虚弱的认知框架。她下意识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指尖带着一种神经尚未完全恢复控制的、细微的颤抖,动作缓慢得如同慢放的镜头。那指尖,带着一种初醒者的懵懂好奇,又似乎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本能的探寻,缓缓地、轻轻地,落在了自己左胸的位置。
隔着柔软的病号服布料,那里,是心脏移植手术留下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疤痕。一道隐秘的、宣告着新生的伤痕。
她的指尖只是极其轻柔地触碰着那个区域,仿佛在感受其下的搏动。她的眉头随着这个动作蹙得更紧了一些,眉心那道折痕深得像刻上去的。眼神里的困惑不再是单纯的迷茫,而是染上了一层清晰的、无法理解的异样感。像是在努力捕捉某种飘忽的、不属于她自身记忆的感知,又像是在小心翼翼地确认一个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存在。
“这里……”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飘忽不定,每一个字都像在薄冰上行走,“感觉……有点……不一样……”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片包裹着那颗“新生”心脏的区域,极其轻微地了一下。那个动作,与其说是为了抚慰可能存在的疼痛,不如说是一种带着距离感的、小心翼翼的触碰和确认。仿佛在感知一个被强行安放在此处的、并非完全属于自己的异物,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明了的陌生与疏离。
向庭琛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松开!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
“不一样”三个字,像三根淬了冰的钢针,精准无比地刺破了他被狂喜和满足层层包裹的心脏!他脸上那精心维持的、温柔到极致的笑容瞬间凝固,如同被冰冻的湖面。眼底深处,一丝极其短暂却无比尖锐的阴霾,如同毒蛇的暗影,骤然掠过!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她指尖触碰的位置——那颗心脏的位置!
供体……
那颗来自洛栀情的心脏……
那个被他亲手推入深渊、名字和存在都被他刻意抹除、深埋在最黑暗角落的牺牲品……
这个被他强行压抑、绝不允许在慕柒的“新生”舞台上有任何存在感的残酷事实,伴随着慕柒那句懵懂却首指核心的“不一样”,如同深埋的炸弹被意外引爆,在他精心构筑的精神堡垒深处轰然炸响!震得他灵魂都在颤栗!
那瞬间的联想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被玷污的恶心感!一种尖锐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怎么能让那个女人的气息、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以任何形式,哪怕是慕柒一个模糊不清的感觉,侵扰到这神圣的、由他亲手缔造的“新生”?这绝对不允许!一丝一毫的杂质都不能有!
他强行压下心头那瞬间翻涌的、几乎要冲垮理智堤坝的焦躁和……那丝难以启齿的、源自最深恐惧的恐慌。脸上的肌肉以一种强大的意志力重新调动,笑容再次浮现,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刻意的轻松。他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宠溺的责备,巧妙地、不容置疑地将她的困惑定性为“胡思乱想”,并迅速将话题引向安全地带:
“傻瓜。”他语调带着哄劝的意味,目光灼灼地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用这强大的意志力驱散她眼底的异样,“你刚经历的是心脏移植手术啊!是换了一颗全新的、健康的心脏!身体需要时间去适应它,就像新鞋子也需要磨合一样。有点不一样的感觉,”他加重语气,强调其“正常性”,“太正常不过了!别自己吓自己,胡思乱想对身体恢复可没好处。”
他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动作更快,更坚定,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他的手掌温热干燥,带着一种绝对的掌控力,不由分说地、稳稳地覆在了慕柒放在胸口的那只手上,将她带着困惑的指尖连同她试图探寻的微弱意念,一并压在了自己的掌心之下。他的体温透过肌肤传递,带着一种强硬的安抚,试图用这份力量彻底驱散她指尖传递出的那点令他极度不安的陌生感和距离感。
“医生的话你还不信吗?”他引导着她的注意力,目光如同两道炽热的探照灯,牢牢锁住她的眼睛,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说服力,仿佛在宣读神圣的福音,“他们说这是最好的心脏,和你身体的匹配度是顶级的!完美契合!” 他的视线扫过她平稳起伏的胸口,“你看你现在,呼吸多平稳?多有力?这就是证明!” 他微微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试图让她感受到他话语中的“力量”,“它就在你身体里跳动着,比原来的那颗更有活力,更健康!这就是你新生的起点!是你全新的生命乐章!不要害怕,柒柒,也不要怀疑。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安心休养,好好感受这份强大的、属于你的新生力量!” 他的话语如同催眠的咒语,带着强大的暗示力量,试图覆盖掉她心底那点微弱的杂音。
慕柒的手在他的覆盖下微微动了一下,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抽离的微弱趋势,但最终被包裹着她的那份温热和力量所压制,只是无力地停住。她抬起眼,迎上向庭琛那双燃烧着不容置疑光芒的眼睛。那光芒太过炽热,太过坚定,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信念感,像两团灼人的火焰,将她眼底那点微弱的困惑和异样感强行逼退、压缩、首至暂时熄灭。她看着他,眼神里依旧是那种大病初愈的脆弱和迷茫,似乎被他的话语、他的眼神、他掌心的温度所“说服”,又似乎只是单纯地耗尽了所有力气,无力再去深究那萦绕心头的、模糊不清的异样感。
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微弱得如同叹息的气音:“嗯……”
她不再看自己的胸口,不再试图去“感觉”那所谓的“不一样”。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刚刚凝聚起的一点精神。眼皮变得像灌了铅般沉重。她顺从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解脱感地合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安静的阴影。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困惑、那无意识的探寻、那脱口而出的“不一样”,都只是麻醉药物残留的幻影,一场无关紧要的噩梦,被向庭琛强大的意志、不容置喙的解释和覆盖在她手背上的温暖手掌,轻易地抚平、驱散、封印。
向庭琛看着她重新陷入安静而虚弱的沉睡,紧绷如弓弦的肩背才几不可察地放松下来。他依旧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掌心传来她微弱的脉搏跳动,一下,又一下,透过相贴的肌肤清晰地传递过来——沉稳,有力。这正是他想要的,这正是他处心积虑、不惜一切代价换来的“新生”的证明!是胜利最核心的战利品!
病房里,温暖的阳光依旧流淌,空气中浮动着昂贵的花香,监测仪器发出规律的、令人安心的滴答声……这一切都构成了一幅祥和完美的康复图景。
然而,就在这片看似无懈可击的完美之下,一丝冰冷彻骨的、无法言喻的阴影,却随着慕柒那句懵懂的“感觉不一样”和他心底那瞬间被引爆的恐慌,如同附骨之疽,悄然缠绕上了那颗正在她胸腔里蓬勃跳动的心脏。它不再仅仅是一个生理的器官,更像是一个潜伏的幽灵,一个承载着黑暗秘密与无声悲鸣的容器。每一次有力的搏动,都仿佛在向这精心构筑的世界发出无声的叩问,每一次血液的泵送,都像是在输送着某种未知的、令人不安的因子。
这阴影无声无息,却带着令人心悸的重量,潜伏在每一次搏动的间隙,冰冷地窥视着这看似完美的“新生”舞台。而向庭琛眼底那份志得意满、掌控一切的光芒深处,也因这幽灵的存在和慕柒那微弱的抗拒,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真正察觉的缝隙。那缝隙里,泄露出的不是光,而是深不见底的、被强行压抑的恐慌与……某种不祥的预兆。胜利的鼓点之下,阴影的舞步己经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