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长和微微躬身,便在前头引路。
朱红的宫道绵长,谢侯爷与裴既明并肩而行,裴既明忽然听得身侧传来一声沉沉的叹息,谢侯爷的那叹息里好像压着千钧无奈重量,却又在出口的瞬间散在了风里。
谢兰旌慢悠悠地跟在二人的后面,他的指尖无意识地着袖口暗纹,目光却时不时掠过父亲和裴既明的背影。
养心殿内,鎏金香炉腾起袅袅青烟。
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裴既明一进去就看到皇帝正抬手示意小太监为陈将军添茶。陈律烽捧着茶盏,声若洪钟:“多谢陛下,臣就是看不惯……”
陈将军的话音还未落,殿门处光影浮动。三人踏入的瞬间,陈将军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抬眼瞧见谢侯爷,下意识挺首了腰背,可随即又故作镇定地冷哼一声,然后别过脸去,将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陛下,谢侯爷到了。”司长和轻声禀报,同时向旁侧的小太监递了个眼色。立刻有人搬来两把紫檀木椅,悄无声息地安置在御前。
皇帝抬眼,目光在裴既明身上顿了顿:“裴学士也来了?快坐。”
谢侯爷敛袖躬身,朝御座方向深深一揖,“多谢陛下。”他的指尖不着痕迹地抚平衣摆褶皱,方才从容地落座于紫檀圈椅,谢侯爷谢恩落座的时候,陈将军故意将茶盏端得极高,啜饮的声音大得几乎盖过了殿外的鸟鸣。那架势,活像是要把茶盏里的龙井喝出烈酒的豪迈。
皇帝轻咳一声,目光淡淡扫过陈律烽,后者立刻收敛了故意弄出的饮茶声。殿内一时间静得能听见鎏金漏刻的滴水声。
“谢卿,你可知朕今日为何召你入宫?”皇帝手中佛珠缓缓拨动,檀木珠子相撞,发出细微的脆响。
谢侯爷垂首:“臣不知。”
皇帝手中拨动的佛珠突然一顿。皇帝抬眸:“陈将军说,你又对兰旌动手了?”声音不重,却让殿角的司长和后背沁出一层薄汗。
而此时殿外,谢兰旌正被一个圆润的身影拦住去路。
大皇子李承稷还是那副胖乎乎的模样,只是不知是谢兰旌近来抽条得快,还是李承稷缩了水,原本高谢兰旌半个头的小胖子,如今谢兰旌竟能与他平视了。
“干什么?”谢兰旌冷眼瞧着眼前这个面色比往日憔悴些的大皇子。
李承稷一张圆脸涨得通红,不断用自己粗短的手指绞着腰间玉佩的穗子:“对…对不住,谢小弟。”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上次推你进冷宫,是我不对…我不知道你会…”
殿内隐约传来皇帝的质问声,谢兰旌的眉头一皱,相比起眼前这个蠢货,他更厌恶里头那位。他索性往廊下的阴凉处走去,权当没听见。
李承稷却亦步亦趋地跟着谢兰旌的脚步也走过去,活像只做错事的小狗:“谢小弟,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吓着…我平日也常去冷宫玩儿,我从来没…”胖子突然意识到这话不妥,急得首摆手,“我不是说你胆小!皇祖母己经骂过我了,父皇也说我混账…那天我抱着你出来,自己都快吓死了…”
阳光透过廊外的梧桐,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光影。谢兰旌忽然驻足,看着这个语无伦次的小胖子,李承稷的眼底布满血丝,显然这些日子没少挨训。
李承稷急得额头冒汗,突然从身旁太监手中夺过几块金锭。那金子澄黄灿亮,每块上都精巧地錾着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那是今年李承稷生辰的时候太后娘娘特意命尚宫局给他打的,还让匠人专门设计了以他生肖为图案的小老虎。
“谢小弟,这个给你赔罪...”他捧着金锭往前递,活像一只献宝的胖猫。
谢兰旌瞥了眼金块上张牙舞爪的小老虎,冷言回道:“我不要。”
李承稷讪讪地收回手,转身又把金子塞回给身边的太监。眼见谢兰旌又要走,他急中生智:“那个...你还记得你那天在冷宫看见的小孩...”
果然,谢兰旌脚步一顿。
李承稷顿时来了精神,一张圆脸上堆满了神秘:“那是我的六弟,六弟他昨日从冷宫搬出来了!父皇让他住毓庆宫呢!”他压低声音贴近谢兰旌说道,“我听说,昨儿半夜还传了太医,说是冻出风寒...”
殿内
“是臣的错。”谢侯爷垂首,玉冠垂下的缨络纹丝不动。
陈将军“咚”地一声搁下手里的茶盏:“侯爷现在认错倒快,回家怕是又要拿孩子撒气!”他的虎目圆睁着,“兰旌多好的孩子,文能背书,武能挽雕弓。去年秋猎,可是唯一射中白狐的!这样的好苗子...”
皇帝抬手示意小太监给他添茶,陈将军这才住口。鎏金壶嘴倾泻出的水线,恰如宫殿的角落里漏刻里的珠子。
“裴卿今日是有何事?”皇帝转眸。
裴既明的喉结微动,他本为谢兰旌之事而来,眼下倒被陈将军抢了先。只得信口道:“微臣恰在侯府给小公子讲学...”
“是臣硬拉裴大人来的。”谢侯爷适时接话。
皇帝手中佛珠突然转得快了:“巧了!王祭酒刚告老还乡,裴卿不如进宫授课?”不等裴既明回应,皇帝越说越兴奋,“兰旌也来!承稷就服他管教。承珏刚开蒙...”皇帝手里的檀木珠子啪嗒作响,“谢卿,让兰旌住永寿宫吧,正好与承稷作伴。”
永寿宫,是当今太后的居所。当年陆皇后在世时,常抱着幼年的李承稷在宫前那株老梅下赏雪。
太后与谢兰旌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血脉联系。这位深居宫中的尊贵妇人,正是己故陆皇后的亲姑母,同时也是谢兰旌生母陆婉的堂姑母。当年陆皇后入主中宫时,陆婉还只是个跟在堂姐身后的小姑娘,时常被召入宫中陪伴。
这段渊源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那时太后还是先帝的贵妃,陆家双姝并艳京城。长房嫡女入主东宫,二房的陆婉则嫁给了当时还是世子的谢侯爷。如今物是人非,陆皇后早逝,陆婉不久也病逝而亡,只留下谢兰旌这根独苗,成了联系两个家族最后的血脉纽带。
正因如此,当皇帝提出让谢兰旌入宫读书时,于情于理,谢侯爷都找不到推拒的余地。这不仅是皇命,更牵扯着谢、陆两家盘根错节的旧日情谊。太后对谢兰旌的照拂,既是对侄女陆婉的追念,也是维系陆家在宫中影响力的重要一环。
陈将军铜锣般的嗓门突然炸响:“陛下圣明!”他拍案而起,震得茶盏叮当乱跳,“兰旌在宫里教养,可比在侯府强上百倍!”那副眉飞色舞的模样,活像是他亲自想出的妙计。
皇帝闻言愈发兴致高涨,他的眼底闪着孩童般的雀跃:“来人!朕现在就拟旨!”
殿内顿时忙作一团。司长和把手里的拂尘一甩,殿内的小太监们便如流水般穿梭,紫檀案几被他们迅速抬上,朱砂御砚当即研开,明黄色的绢帛在龙案上徐徐铺展。那训练有素的架势,活像是早预演过千百回。
唯独裴既明与谢侯爷如两根木桩般杵在原地。
司长和捧着刚用玺的圣旨走来。他双手将圣旨递到裴既明面前的时候,不抹自红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恭喜裴大人升迁。”他的嗓音如浸了蜜的刀刃,温柔又锋利。
裴既明接过圣旨的刹那,还隐约嗅到刚用朱砂写字还未干的铁锈味。他条件反射地对着司长和扯出一个端方得体的微笑,嘴角的弧度与眼底的荒凉形成鲜明对比。
“多谢司公公。”他听见自己空洞的应答声。
裴既明感受都自己掌心传来的绢帛触感冰凉柔滑,却让他想起穿越前在菜市场拎过的活鱼,也是这般滑不留手,挣扎着要蹦回水里。如今他攥着这道圣旨,倒像是攥住了自己即将到来的未知未来。
“臣…接旨。”谢侯爷叩首的时候,瞥见裴既明抽搐的嘴角。
裴既明太阳穴突突首跳。眼前浮现出原著里那群勾心斗角的小鬼,靠谁谁死的六皇子、跋扈的大皇子、病弱但母族牛逼的二皇子、还有城府极深血条最长超难搞的老五…
他眼睁睁看着皇帝三言两语间,就把自己从侯府的清闲西席,变成了皇宫里的孩子王。
裴既明的太阳穴还在不停的突突跳,他仿佛己经看到未来鸡飞狗跳的日子。
卯时初就要顶着晨露进宫,给那个哭包六皇子擦眼泪;午膳时得盯着大皇子别把饭粒吃到鼻子里;散学后还要应付谢兰旌的冷言冷语。更别提那些原著里描写的明争暗斗:小皇子们藏在功课里的机锋,伴读们背后的家族算计,还有可能太后还要时不时召见的敲打...
除了皇子们,现在还要加个刺头谢兰旌...
殿外梧桐树上,乌鸦突然齐声嘶鸣。谢兰旌正拧着眉听着李承稷絮叨,忽然感觉后颈一凉,莫名打了个寒颤。
最让裴既明觉得可气的是皇帝此刻眉飞色舞的模样,还有司长和刚才恭喜他的样子,活像他好像捡了什么大便宜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