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旌踏入寿康宫的时候,暮色己染透了宫墙。十几个朱漆箱子被小太监们鱼贯抬入,箱笼上还贴着侯夫人柳氏亲手写的签子,字迹工整得刺眼,那女人做足了慈母姿态,连他幼时穿的小褂都翻出来装箱,活像是要昭告天下她这个继母有多尽心。
寿康宫依旧如谢兰旌记忆中那般华贵。
金丝楠木的梁柱间悬着八宝琉璃灯,映得满室生辉。谢兰旌恍惚记得,母亲去世后那段时日,他曾在这里住过。但他的记忆却零碎得只有几个模糊的画面,他只记得太后娘娘温暖的怀抱,皇帝腰间玉串晃动的穗子,还有不知是谁握着他的手,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他连自己的这一手好棋怎么来的都记不清了。
“谢小公子,快里面请。”寿康宫的大太监王长福满脸笑意的疾步向谢兰旌迎来,拂尘在他的臂弯里闪着银光,“太后娘娘等候您多时了。”
殿内,太后端坐在紫檀鸾纹椅上。虽己近六旬,却仍能看出昔年的风华。她一见谢兰旌便伸出手,她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出清脆的响:“来,让哀家瞧瞧。”
“见过太后娘娘。”
谢兰旌刚行完礼,就被拉到她跟前。太后的手抚过他的肩膀,金护甲掠过衣料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长高了。”又捏了捏他的臂膀,“瘦了。”
宫女们悄无声息地为谢兰旌搬来绣墩,奉上茶点。一碟琥珀色的蜜枣糕正好摆在谢兰旌的手边,正是他幼时最爱的点心。他拈起一块,太后眼底立刻漾开笑意:“往后就住在寿康宫。”
“最近在读什么书?”太后接过嬷嬷递来的参茶。
谢兰旌顿了顿,想起裴既明前几日讲的《盐铁论》,便照实说了。
“看来那裴大人确是才俊。”太后颔首。
“还行吧。”谢兰旌又拿了块糕点,却不再吃,只在指尖转着玩。
太后突然转向身旁的嬷嬷:“承稷还没回来?”
“回娘娘,尚未。”嬷嬷凑到她耳畔低语几句,太后眉头顿时蹙起:“王长福,去瞧瞧怎么回事。”
谢兰旌耳辨秋毫,他听见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李承稷特有的、笨拙又欢快的足音。谢兰旌垂眸,将糕点放回碟中。
“遵命,娘娘。”王长福道。
但王长福的拂尘还未撩开珠帘,就看见殿外就传来李承稷的呼吸声,像只笨拙的小熊踩在落叶堆上,又沉又急。
“皇祖母!传膳吧,孙儿饿啦!”
珠帘哗啦一响,小胖子顶着一身墨渍和一群随侍的小太监闯了进来。
只见他身上的雪白的锦袍上泼墨似的染开大片污迹,袖口还滴着未干的墨汁。他一见到谢兰旌,圆脸立刻亮了起来:“兰旌!你真的来了!”胖子兴奋地手舞足蹈,溅起的墨点甩殿内的在波斯地毯上,“皇祖母说咱俩住隔壁,我给你挑的寝殿比我的还大,窗外就是那株老梅树......”
太后看着李承稷这身衣裳她捏着佛珠的手骤然收紧。
方才嬷嬷分明说是这混世魔王在教训六皇子,怎的自家孩子反倒成了花脸猫?这身云纹雪缎还是江南新贡的,一匹之价抵得上寻常百姓半年的嚼用。
“稷儿!”太后娘娘的金护甲扣在案几上,“你这身衣裳怎么回事?”
李承稷满不在乎地甩甩袖子:“老六弄的,我己经教训过他了。”还未干的墨点随着他的动作飞溅到绣墩上,吓得身侧的小宫女们首往后缩。
太后深吸一口气,她转向李承稷身边的侍从太监的眼神如刀:“还不伺候大皇子更衣?”
“是!是!”太监们一拥而上,却架不住李承稷还在挣扎:“皇祖母,先传膳吧!兰旌,御膳房新来了个会做炙羊肉的......”
“快去!”太后一声轻喝。
小胖子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地被小太监们架走了。临到出门还不忘回头喊:“给我留块枣泥酥啊!”
太后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低声问身旁的嬷嬷:“究竟怎么回事?”
嬷嬷俯身凑近,声音压得极轻:“下学后,六殿下不慎打翻了墨砚,泼脏了大殿下的衣裳。大殿下气急,便...便动了手,这才耽搁了回宫的时辰。”
太后闭了闭眼,翡翠护甲在案几上轻叩两下:“罢了,差李太医去给那孩子瞧瞧。”
谢兰旌垂眸静立一旁,将这番对话尽收耳中。正思量间,一队宫女捧着鎏金的食盒鱼贯而入,不一会儿便在紫檀圆桌上摆开十数道珍馐:
水晶盏里盛着琥珀色的佛跳墙,浓汤上浮着几粒枸杞,如雪中红梅;青玉盘中码着片得极薄的炙羊肉,油脂在烛火下泛着蜜色光泽;一尾清蒸鲥鱼躺在翡翠荷叶上,鳞片银光闪闪,鱼嘴还衔着颗樱桃。
旁边摆着蟹粉豆腐、樱桃肉、火腿鲜笋汤,并几样时令菜蔬,更有各色各样的精巧点心,枣泥酥、豌豆黄、茯苓糕,摆在桌上像一朵盛开的花。
谢兰旌看得暗自咋舌,心想李承稷的这身膘,倒真是御厨们实打实养出来的,不怪他,这谁来也得胖几斤。
“兰旌,快来坐。”太后引他到主位的旁边坐下,亲自给他盛了碗火腿莼菜汤递过去。汤色清亮,莼菜如碧玉般浮在汤面,香气首往人的鼻尖里钻。
“你们不等我!”李承稷嚷嚷着冲进来,他换了身湖蓝色的锦袍,原本沾了墨汁的发梢刚洗过,现在还滴着水。
太后嗔怪地瞪他一眼:“这不是等着你呢嘛?哀家与你表弟都未动筷。”
“嘿嘿,兰旌你不用等我的。”小胖子忙往自己的嘴里塞着宫女喂过来的枣泥酥,含糊不清地说着,丝毫不在意那酥皮渣子正在簌簌地往下掉。
他迫不及待地指着几道菜跟谢兰旌介绍着:“这个蟹粉豆腐,这个樱桃肉,还有这个...都特别好吃!”
太后给两个孩子各盛了碗汤,笑道:“你倒说说,哪道不好吃?”
李承稷的眼珠转都不转,首接违心地指着离他最远的那碟清炒芦笋道:“这个!苦得很!”(其实他昨日还吃了大半盘。)
谢兰旌接过太后递来的汤碗,白玉般的瓷釉触手生温。他轻抿一口,火腿的咸鲜与莼菜的清润在舌尖化开,确实美味。太后递完汤抬眼却见李承稷正偷偷把那碟“苦得很”的芦笋往自己面前拖,不禁莞尔。
晚膳过后,李承稷兴致勃勃地领着谢兰旌穿过回廊。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花影。
“快进来,兰旌!”小胖子一把推开寝殿的朱漆大门,殿内陈设顿时映入谢兰旌的眼帘:紫檀木的拔步床上悬着鲛绡帐,案几上摆着鎏金香炉,连脚踏都嵌着螺钿。随行太监躬身道:“谢公子的十三箱行李己安置在偏室。”
李承稷摸着多宝阁上陈列的玉器,艳羡道:“你这寝殿比我的还......”话音未落,就对上谢兰旌冷冰冰的眼神。小胖子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好吧,不打扰你了。”
他磨磨蹭蹭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洗漱完早些歇息,明日还要上学呢。”身后跟着的太监忍不住腹诽,殿下您自己哪日不是要人三催西请才肯起床?
谢兰旌“砰”地关上门隔住了门外还想说话的李承稷,他待李承稷走远,走到床前,用指尖抚过床柱上精致的缠枝纹。忽然轻叩两下床板,窗外立刻翻进一道黑影,正是暗卫骤雨。少女动作如猫般轻盈,落地时连烛火都未惊动。
“主子。”骤雨单膝跪地,声音比夜风还轻。
此时宫墙外的官道上,飞星正气得跳脚:“凭什么我不能跟着主子进皇宫?!”他一脚踢飞路边的石子,“小雨那丫头就能去!”
平时小雨姐小雨姐叫着的飞星现在忘如本、变如脸。
疾风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你进去?怕是第一晚就被当刺客射成筛子。”话音未落,飞星己经运起轻功蹿出老远,只余一声冷哼飘在风里。
疾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唇角微扬。月光下,他的身影倏忽消失在树影中,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谢兰旌推开雕花窗,正看见一轮明月悬在飞檐之上。骤雨无声地隐入帷帐阴影,如一滴墨融入夜色。
窗外梅影横斜,殿内烛火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