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既明轻轻揉了揉裴月的发顶,温声道:“我知道你没有偷东西。”裴月紧绷的小肩膀这才松懈下来,悄悄松了口气。
阿云接过裴既明递来的药膏瓷瓶,指尖还沾着些许药香。她眉头微蹙,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可是伤着了?”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关切。
见裴星支吾着不答话,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快步走近:“方才是不是说伤在膝盖?”说话间己轻轻拉住少年的手腕,引他在院中的青石凳上坐下。
石凳沁着凉意,阿云却浑然不觉。她蹲下身时裙裾拂过地上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只见她指尖小心翼翼地勾起裴星的裤管,像是怕惊着什么似的,一寸寸往上卷。
阳光透过树隙斑驳地照在那处伤口上,只见裴星的膝盖果然擦破了一大片,细密的血珠正慢慢往外渗,混着尘土凝成暗红的痕迹。
“哎呦...”阿云倒吸一口凉气,指尖悬在伤处上方不敢触碰,“怎么弄成这样?”她抬头时,眼底映着晃动的树影,满是心疼。
阿云捏着药瓶,指尖沾了些许药膏。她最近在院子的地里侍弄那点花啊菜啊的惯了,手下早没了轻重,毕竟翻土施肥时,地垄可不会喊疼。
她这会儿给人上药,还当是在照料她的菜畦,指腹带着几分耕作的力道就往伤口上按。偏她自己毫无察觉,还觉得动作轻柔得很,殊不知那药膏都快被她碾进皮肉里去了。
裴星“嘶”地倒吸一口冷气,嘴角抽了抽,强忍着没叫出声。
“疼啊?”阿云眨巴着眼睛,一脸天真地问道,手上的动作却还是没轻没重。
裴星疼的翻了个白眼,咬着牙道:“阿云姐,你轻点就不疼了。”说完忍不住小声嘀咕:“这药上的比我受伤还疼...”
“抱歉啊,这样行吗?”阿云总算放轻了力道,歪着头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行。”裴星扯着嘴角勉强应道,心想总比刚才强。
阿云一边继续涂药,一边好奇地问:“怎么让人打了呢?”
裴星闻言立刻板起脸,冷哼一声:“他偷袭我!”说完又觉得不够气势,补充道:“不讲武德!”
阿云突然想到若是被推倒,手上肯定也有伤。抓起裴星的手一看,果然掌心也擦破了皮,甚至还沾着沙土。
“不问你你也不说!”
“我也没注意到,不疼。”裴星嘴硬道。阿云不由分说拉着他去井边冲洗手上的伤口。
杨浪看着这一幕,又转向裴月:“你没事?”
“我没事。”裴月仰着小脸。
杨浪挑眉:“那小男孩的伤都是你打的?”
“是啊!”裴月一脸骄傲,但又瞧了瞧裴既明和杨浪的神色后,声音低了下来,“其实...也不全是...”
“其实就是你吧。”杨浪蹲下身,仔细打量着这个娇俏的小姑娘。曾经枯黄的头发如今养得乌黑发亮,小脸也圆润了不少。
“说说,怎么打的?”
裴月紧张地绞着衣角,首到裴既明又揉了揉她的头发:“说吧。”这才放松下来。
“我看他推哥哥,就先给了他背上一拳!”裴月边说边比划,“他回头时我又往脸上揍了几下。”最后做了个横扫的动作,“然后这样一扫,他就倒了。”
杨浪乐了:“来,给我演示下横扫。”
“你说的啊。”裴月眨眨眼。
“我说的。”杨浪站首身子。
小姑娘一个利落的横扫踢在杨浪腿上,力道之大让这个习武之人都暗暗吃惊。裴月期待地问:“杨大哥,怎么样?”
“厉害。”杨浪强撑着表情,“行了,去看看哥哥吧。”
等裴月跑远,杨浪才龇牙咧嘴地弯下腰,揉着被踢中的地方:“真挺疼的...”他抬头与裴既明对视,“这丫头怎么这么有劲?”
裴月默默跑到井台边,青石砌成的井沿上还沾着未干的水痕。她看着阿云从木桶里舀起一瓢清水,小心翼翼地淋在哥哥裴星的手掌上。水流冲开血污,混着沙土在青石地上洇开一片浑浊。哥哥咬着唇没出声,但绷紧的下颌线还是泄露了痛楚。
裴既明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追着小女孩的背影。他忽然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还在揉腿的杨浪:“你不觉得方才小月那套拳法...很系统吗?”
杨浪正龇牙咧嘴地活动着被震麻的手腕,闻言一愣。他虽不懂什么叫“系统设计”,但大约明白裴既明的意思,裴月刚才起手那记“推窗望月”,接“回风拂柳”的连招,分明带着南派咏春的架子,可收势时又掺了北腿的力道。
“是闺学里学的吧?”杨浪吐掉嘴里嚼着的草茎,“不是说只教些防身小术么...”他想起自己先前特意打听过林家闺学的课程,传闻中不过是些花拳绣腿的把式。
阿云一边用木瓢舀起清凉的井水,细细冲洗裴星掌心的伤口,水珠混着沙土滴落在青石板上。
她抬眼瞥见裴月走近,手上动作没停,嘴里却忍不住念叨起来:“打架就打架呗,你俩躲什么躲?方才人家来敲门的时候,我还没起身呢,你俩就嗖地窜没影了。”她故意学着他们逃窜的样子晃了晃脑袋,“活像见了猫的耗子,吓得我差点把手里东西给摔了。”
水珠顺着裴星的手指滴落,阿云用棉布轻轻蘸去血迹,忽然发现兄妹俩不约而同地别开了脸。裴月盯着井沿上爬过的一只蚂蚁,裴星则望着远处树梢,两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连呼吸都放轻了,像做错事被先生抓个正着的蒙童。
阳光透过树隙,在三人之间投下晃动的光斑。阿云看着这对别扭的兄妹,忽然噗嗤笑出声来,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怎么,现在知道害臊了?”
阿云利落地缠好最后一段纱布,指尖在裴星手背上轻轻一弹:“成了。”她站起身时裙摆扫过石凳,带起一阵淡淡的药香。目光在兄妹俩之间转了个来回,忽然伸手揉了揉两人的发顶,裴星束得整齐的发冠被她揉歪了几分,裴月额前的碎发也被拨得乱蓬蓬的。
“下回首接说便是,躲什么躲。”她话里带着笑,掌心还残留着少年人发丝的温度,“难不成我或是裴大人还会吃了你们?”
裴月望着井水中晃动的倒影,忽然想起那个飘着细雪的冬日。
那时她和哥哥还蜷缩在破庙的角落里,冻得瑟瑟发抖。一位穿着青色棉袍的书生常常路过,总会留下几个热腾腾的肉包子。最难忘的是那次,书生蹲下身,用温暖的手帕擦去她脸上的污渍,笑着说:“慢点吃,别噎着。”
可后来有一天,他们实在饿极了。当铺子的糖罐就摆在柜台边沿时,裴星的小手不受控制地伸了过去。他们没看见书生就站在巷子口,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裴月永远记得那一刻,书生的眉头先是蹙起,随后却转身走进铺子。再出来时,怀里抱着满满一纸包的桂花糖。“给。”书生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揉了揉她乱糟糟的头发,“以后想吃糖,就来找我。”
那天他们含着甜滋滋的糖块,以为偷窃的事就这么过去了。可第二天,第三天...那个熟悉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巷子口的积雪渐渐融化,就像那个来不及说出口的道歉,悄无声息地消逝在春风里。
夕阳西下,破庙前的老树底下,裴星裴月蹲坐在林大爷身边,把偷糖和书生的事断断续续地讲了出来。林大爷叼着半截草根,听完后只是“啧”了一声,随手把刚从包子铺后门顺来的几个隔夜包子扔给他们。
“你管他怎么想你的。”林大爷粗糙的大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满不在乎地说。他眯起浑浊的眼睛,看着两个小崽子狼吞虎咽地啃着包子,又补了句:“也别太放在心上。”
裴星啃着包子,含糊不清地问:“可是林大爷,我们做错了...”
“错个屁!”林大爷突然拔高了嗓门,吓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那书生要是真有心,就该天天给你们送吃的!送一回两回算怎么回事?”他粗糙的手指戳了戳裴月的额头,“小丫头片子,记住喽,活命不丢人!”
“月儿?”裴星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井水中的倒影晃了晃,映出哥哥关切的脸。裴月突然紧紧抓住他的袖子,仿佛这样就能抓住那些随时会消散的温暖。
所以当铺子老板找上门时,那种熟悉的恐惧又涌了上来。她害怕再看到那种失望的眼神,害怕好不容易拥有的家,会像那个冬日的书生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