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an教授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厉司爵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
冰封的河流…解冻…碎裂的巨响…暖流涌动…
睿智而隐晦的比喻,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曙光,穿透了他眼前厚重的绝望迷雾。老人没有回头,依旧静静望着窗外渐渐喧嚣起来的城市,只留下一个挺拔而充满智慧的背影,和一个需要他自己去咀嚼和领悟的谜题。
厉司爵站在原地,指尖残留的玻璃碎片冰冷和细微的刺痛感依旧清晰。他低头看着被纸巾包裹的碎片,再看向苏小宝紧闭的房门…那句冰冷的“离我远点”依旧在耳边回响,但Jean教授的话,却像一颗小小的火种,点燃了他心底深处一丝不敢触碰的、名为“希望”的微光。
碎裂…是暖流开始涌动的声音?
难道…那杯水…那瞬间的触碰…那狼狈的碎裂…并非彻底的终结?而是…某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开始?
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冲击力,让厉司爵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不敢深思,生怕这微弱的火苗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影。他默默地将包裹着碎片的纸巾放入旁边的垃圾桶,又找来清洁工具,动作有些笨拙却极其认真地将地上的水渍擦干净。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一个完成任务的士兵,默默地退回到客厅的边缘,重新将自己藏进阴影里。不再试图靠近那扇门,只是静静地守望着,目光时不时地飘向房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和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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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内。
时间在无声的泪水和笨拙的安慰中悄然流逝。
苏晚埋在儿子小小的怀抱里,不知过了多久,汹涌的泪意才渐渐平息。身体里那股几乎将她撕裂的悲伤和委屈,随着泪水宣泄而出,似乎也带走了一部分沉重的枷锁。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儿子一下下轻拍的安抚下,慢慢松弛下来,只剩下巨大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她缓缓抬起头,眼睛红肿,脸上泪痕交错。防护面罩内侧,小宝胸前的衣料湿了一大片,氤氲的雾气模糊了面罩的一角。
“妈咪…” 苏小宝看着苏晚哭红的眼睛,小脸上满是心疼和担忧,小手依旧轻轻拍着苏晚的后背,“不哭了哦…你看…小宝都没哭…” 他努力挺起小胸脯,做出勇敢的样子,尽管小脸依旧苍白。
看着儿子努力安慰自己的模样,苏晚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巨大的酸楚被更深的暖流取代。她隔着面罩,轻轻吻了吻儿子的额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温柔无比:“嗯,妈咪不哭了。小宝真勇敢,是妈咪的小骑士。”
她小心地松开儿子,用纸巾隔着面罩,轻轻擦去他胸前衣料上自己留下的泪痕。动作间,目光落在儿子紧紧抱着的那个旧泰迪熊上。那是Jean爷爷在他三岁生日时送的,陪他度过了许多个夜晚,绒毛都有些磨损了。
“泰迪也陪着小宝呢?” 苏晚的声音放得更柔,试图转移儿子的注意力,也平复自己混乱的心绪。
“嗯!” 苏小宝用力点点头,将泰迪熊抱得更紧,小脸在熊耳朵上蹭了蹭,“泰迪是勇敢熊!它告诉小宝…妈咪最厉害!最勇敢!不怕痛!也不怕坏蛋!” 他扬起小脸,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苏晚,带着全然的崇拜和信任。
孩子的童言,像最温暖的泉水,无声地冲刷着苏晚心底最后一丝冰冷。她看着儿子纯净的眼眸,那里面映出的,不再是那个被仇恨和绝望包裹的、冰冷坚硬的自己,而是一个…会流泪、会脆弱、也会被孩子心疼和安慰的母亲。
就在这时,房间门被轻轻敲响。
Jean教授温和的声音传来:“Sunshine(苏小宝的英文名),我亲爱的孩子,还有我们勇敢的Elysia,我能进来吗?医生需要给小勇士做一次小小的晨间检查。”
苏晚深吸一口气,迅速整理了一下情绪,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些:“请进。”
门被推开。Jean教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穿着全套无菌隔离服、推着便携式检查仪器的医生。Jean教授的目光先是关切地落在苏小宝身上,仔细打量着他的气色和精神状态,然后才转向苏晚。睿智的蓝眼睛在她微红的眼眶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却没有点破。
“早上好,我的小太阳。” Jean教授走到床边,声音慈爱而温和,“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Jean爷爷!” 苏小宝看到熟悉的人,大眼睛弯了起来,精神似乎也好了些,“小宝不痛了!就是…有一点点没力气…” 他伸出小手比划着,“像…像棉花糖一样…”
医生开始熟练地为苏小宝进行基础的检查:测体温、量血压、听心肺、查看皮肤黏膜上的出血点有无变化…动作轻柔而专业。
苏晚站起身,退到一旁,目光紧紧追随着医生的每一个动作,心再次悬了起来。
Jean教授站在苏晚身边,目光也落在苏小宝身上,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别担心,Elysia。Storm(Jean对厉司爵的称呼)的‘种子’很顽强。小家伙的耐受性也比我们预想的要好。你看他的眼神,清亮有神,这是好兆头。”
苏晚紧绷的神经因Jean的话稍稍松弛一丝,但依旧无法完全安心。她看着儿子配合地让医生检查,小脸上虽然疲惫,却没有明显的痛苦表情,心中稍慰。
检查很快结束。医生看着仪器上显示的数据,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好消息!小少爷的生命体征非常稳定!血小板计数回升到了**三万五**!虽然还在危险值边缘,但比昨天最危急时己经翻倍了!中性粒细胞也出现了微弱的上升趋势!更重要的是,目前没有观察到明显的急性移植物抗宿主病(GVHD)症状!皮肤、口腔黏膜都完好!”
轰——!!!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瞬间贯穿苏晚全身!三万五!翻倍了!中性粒细胞上升!没有GVHD!每一个字都像天籁之音!
“真…真的吗?!” 苏晚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巨大的喜悦冲击着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千真万确!” 医生肯定地点头,语气振奋,“这是非常好的迹象!说明供者的干细胞正在小少爷体内努力‘安家’!虽然长路漫漫,但这第一步,走得非常稳当!”
Jean教授的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轻轻拍了拍苏晚微微颤抖的肩膀:“你看,我说什么?我们的风暴,带来的是生命的甘霖。”
苏小宝虽然不太懂那些复杂的医学术语,但看到妈咪和医生爷爷脸上突然绽放的巨大笑容,看到Jean爷爷鼓励的眼神,小家伙也立刻明白了——是好消息!大大的好消息!
“妈咪!” 苏小宝兴奋地挥舞了一下小拳头,尽管没什么力气,大眼睛却亮得像盛满了星星,“小宝是不是…打败小怪兽了?!那个…那个红红的果汁魔法…生效了?!”
“红红的果汁魔法”…
厉司爵的骨髓…
苏晚的心猛地一颤!巨大的喜悦中,那个男人的身影猝不及防地再次闯入脑海。他苍白的脸,他手臂上的绷带,他捡拾玻璃碎片时卑微的背影…还有Jean教授那句“风暴带来甘霖”…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底翻涌。感激?触动?还是…更多她不愿深究的东西?
“是的,小宝!” Jean教授代替还有些怔忡的苏晚,弯下腰,隔着防护面罩,慈爱地看着苏小宝,声音带着神秘的笑意,“是那位‘红红果汁魔法师’的魔法,正在小宝的身体里,帮小宝一起打败小怪兽呢!而且,效果非常棒!”
“哇!” 苏小宝发出惊叹,大眼睛里充满了对“魔法师”的崇拜和好奇,“魔法师叔叔…好厉害!”
Jean教授首起身,目光转向苏晚,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温和力量:“Elysia,好消息需要分享。我想,那位付出了巨大代价的‘魔法师’,此刻最需要听到这个。”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方向。
苏晚的身体再次僵硬了一下。分享?和厉司爵?她下意识地想要抗拒。那杯水带来的难堪和冰墙碎裂后的恐慌感尚未完全消散。
但看着儿子亮晶晶的、充满了对“魔法师”崇拜的眼睛,看着Jean教授睿智而坚持的目光,再想到医生口中那“非常稳当的第一步”…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沉默了几秒。最终,在儿子期盼的目光和Jean教授无声的催促下,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僵硬,微微点了点头。
Jean教授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的笑意。他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了房门。
客厅里,厉司爵如同惊弓之鸟,在房门打开的瞬间猛地抬起了头!他的目光带着巨大的紧张和期盼,瞬间锁定了门内!
苏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了门口。
她没有走出去。
只是站在门内。
目光低垂,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刻意避开了厉司爵那灼热得几乎能将人点燃的视线。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像是在进行一场艰难的内部战争。最终,一个极其轻微、带着生硬和别扭,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安静的客厅里响起:
“医生…说…”
“血小板…三万五。”
“中性粒…在升。”
“暂时…没有GVHD。”
“小宝…挺好的。”
没有称呼。
没有眼神交流。
甚至没有一句完整的话。
只有几个干巴巴的、如同汇报工作般的医学术语和结果。
然而,就是这样生硬别扭的几句话,落在厉司爵的耳中,却如同九天之上的仙乐!
轰——!!!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连日来的剧痛、虚弱、绝望、恐慌…在这一刻被这巨大的惊喜冲刷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点燃的激动!
他的儿子!挺过了最危险的初期!他的干细胞!正在小宝体内发挥作用!那百分之西十的希望…不再是冰冷的数字!它开始发光了!
“好…好!太好了!” 厉司爵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巨大的哽咽和难以抑制的颤抖!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似乎想靠近,却又猛地想起什么,硬生生钉在原地!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死死地、贪婪地望向门内苏晚低垂的侧脸,里面翻涌着狂喜、感激、卑微和一种近乎虔诚的炽热!
苏晚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几乎要将她灼伤的目光。巨大的不自在让她几乎想立刻退回房间。但Jean教授鼓励的目光和小宝好奇张望的小脸,让她强行忍住了。
她依旧没有抬头。
只是极其僵硬地、如同完成一个艰难的任务般,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轻,更别扭:
“…他…小宝说…魔法…生效了。”
说完这最后一句,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勇气和力气,苏晚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回了房间深处,重新将自己藏在了儿子的床边。背影带着显而易见的狼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厉司爵僵立在门口,看着苏晚迅速消失的背影,听着她留下的最后那句话…
“小宝说…魔法…生效了…”
轰——!
又一道惊雷在厉司爵脑海中炸开!比刚才的狂喜更猛烈!更让他心神俱震!小宝…那个他亏欠了五年、甚至差点害死的孩子…说他的“魔法”生效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酸楚、无上幸福和卑微感激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滚烫的液体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从他猩红的眼眶中夺眶而出!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他抬起那只缠着绷带、还带着血痕的右手,用力捂住了嘴,才没有让那声压抑到极致的哽咽冲破喉咙。高大的身躯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
Jean教授站在一旁,看着厉司爵无声落泪、激动到难以自持的模样,睿智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轻轻拍了拍厉司爵剧烈颤抖的肩膀,声音低沉而平和,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看吧,年轻人。”
“春天…”
“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