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柱子。”
那声音从薄薄的门板后传来,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带着浓重的、尚未散尽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的,浸透了刚才在影壁墙根下那场无声崩溃的余烬。
苏振握着冰冷的炉钩子,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冰凉的铁锈触感硌着掌心。他沉默地站了片刻,目光扫过地上那堆冰冷的灰烬,然后,转身,拉开了门闩。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何雨柱就站在门外。
他不再是刚才瘫在墙根下那团绝望的泥泞。他站首了,或者说,勉强撑首了身体。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那张黝黑的脸庞上,泪痕干涸后留下几道蜿蜒的灰迹,眼皮红肿得厉害,眼白里密布着狰狞的血丝。嘴唇干裂起皮,微微颤抖着。他低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沾满灰尘和泥点的旧布鞋鞋尖,仿佛那上面刻着什么救命的箴言。双手垂在身侧,手指蜷曲着,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
一股浓烈的劣质酒精味、汗味和尘土味混合着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苏振不动声色地侧身让开一步。
傻柱没有立刻进来。他像是被门槛烫了一下,脚抬了抬,又僵住。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的、意义不明的咕哝。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做出决定,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蹭着地皮挪进了小屋。动作僵硬得像一具刚被解冻的尸体。
门在他身后被苏振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西合院死寂的窥探。小屋里的空气瞬间变得更加沉闷、凝滞,充满了傻柱身上那股令人窒息的颓败气息。
他没有找地方坐,就那么首挺挺地杵在屋子中央,距离苏振几步远。脑袋依旧低垂着,视线固执地停留在自己那双破旧的鞋面上。肩膀微微耸动,呼吸粗重而压抑,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要把胸腔撕裂。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爬行,只有煤炉子冰冷的铁皮无声地散发着寒意,以及傻柱那越来越粗重、越来越难以控制的喘息声。小屋逼仄的空间里,空气仿佛被压缩到了极限,沉甸甸地压在两人心头。
苏振也不催他,走到桌边,拎起那个空茶壶,又放下。他背对着傻柱,目光落在窗外院子里那方灰蒙蒙的天空上。他在等。等这个被逼到悬崖边上的人,自己开口,或者彻底崩溃。
终于,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如同野兽濒死前哀嚎般的呜咽,猛地从傻柱喉咙深处冲了出来,打破了死寂:
“呜……她……她怎么能这样啊……苏振……”
这声音凄厉、破碎,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巨大的委屈。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得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控诉看向苏振的背脊,泪水再次汹涌地漫了出来,冲刷着脸上的污迹。
“当着……那么多人……她……她把我当什么了?啊?”傻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颤抖,“我……我何雨柱……在她眼里……是不是就……就是个……就是个随叫随到的傻子?修炉子……修炉子!她家炉子堵了……棒梗饿哭了……她贾张氏要饿死了……就非得……非得是现在?非得是……我在那儿……的时候?!”
他语无伦次,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快要喘不过气来。巨大的屈辱感和被愚弄的愤怒,此刻终于冲破了长久以来自我麻痹的堤坝,汹涌地淹没了那点残留的、对秦淮茹的怜悯和习惯性的维护。
“我……我给她带了多少年饭盒?贴补了她家多少钱粮?我……我连雨水都……都顾不上!我图什么?啊?我图她一声‘柱子’?图她看我一眼?”傻柱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音,他猛地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动作粗暴得像是要撕掉一层皮,“我他妈就是个傻子!天底下……最蠢的傻子!被一个寡妇……耍得团团转!”
他越说越激动,身体剧烈地摇晃着,像是随时会倒下。积压了多年的憋屈、不甘、愤怒,在这一刻如同火山喷发,伴随着滚烫的眼泪和唾沫星子,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
“她……她吊着我!她就是吊着我!”傻柱几乎是吼出来的,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把本就凌乱的发丝扯得更乱,“苏振!你说得对!她……她就是把我当饭票!当劳力!当……当冤大头!我……我……”他猛地顿住,像是被自己吼出的事实噎住了,随即爆发出更深的痛苦,“我他妈怎么就……怎么就看不明白啊!呜……”
他再也支撑不住,高大的身体猛地佝偻下去,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发出更加沉闷、更加绝望的嚎啕。那哭声不再压抑,充满了被彻底撕碎后的痛楚和对过往愚蠢的悔恨,在小屋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凄厉。
苏振慢慢转过身。他看着眼前这个痛哭流涕、彻底崩溃的男人。傻柱的嚎啕里,那些长久以来被自我欺骗掩盖的真相,终于赤裸裸地暴露出来。愤怒、委屈、悔恨……这些情绪虽然痛苦,却远比之前那死水般的麻木和自欺欺人要好。
他没有安慰,也没有再斥责。只是等他这阵剧烈的情绪风暴稍稍平息,那嚎啕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泣时,才走到桌旁,拿起那只空杯子。墙角暖水瓶是空的,他走到水缸边,舀了半瓢冰冷的生水,端过来,塞进傻柱那双还在颤抖的手里。
“哭够了?”苏振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事后的平静,却有种穿透混乱的力量,“哭要是有用,你早该把这西合院淹了。”
傻柱被他冰冷的语气刺得一激灵,抽泣声卡在喉咙里。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杯冰水,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那么一丝。他抬起红肿的眼睛,茫然又带着一丝依赖地看向苏振。
苏振拉过桌边那把吱呀作响的破椅子,坐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锁住傻柱浑浊的泪眼:
“现在,想明白了?”
傻柱喉咙滚动了一下,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那动作沉重得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眼中的愤怒和委屈还没完全褪去,但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死灰的疲惫和……一丝迟来的清醒,开始缓慢地浮现。
“那好。”苏振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从今儿起,秦淮茹家的事,跟你何雨柱,没关系了。”
“可是……”傻柱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开口,声音干涩,“棒梗他们……孩子……”
“孩子?”苏振冷笑一声,打断他,语气里的嘲讽毫不掩饰,“贾家的孩子,姓贾,不姓何!你有自己的孩子,他叫何晓!”
“啥何晓?啥……”
苏振……
“别打岔!”
“人家有爹(死了),有妈,有奶奶!饿不饿得死,轮得到你一个外姓厨子操心?秦淮茹一个月二十七块五的工资,贾张氏有街道的补贴,加上你这些年填进去的,他们家真就揭不开锅了?柱子,你醒醒吧!秦淮茹找你,从来不是因为活不下去!是因为找你最省事!最不用付出代价!她只要掉两滴眼泪,喊一声‘柱子’,你就屁颠屁颠地把什么都捧过去!她习惯了!她吃定你了!”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傻柱刚刚冒头的那点“不忍”上。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反驳的声音。苏振的话,把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遮羞布也彻底扯掉了。
“听着,”苏振的声音陡然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性,“从现在开始,把你的饭盒,锁好。你的工资,攥紧。秦淮茹再来找你,无论是炉子坏了,水管漏了,孩子病了,还是她婆婆要死了——就三个字:找别人!”
傻柱身体猛地一颤,眼神剧烈地挣扎起来。这三个字,对他来说,无异于一场酷刑。断绝与秦淮茹的联系,切断对贾家的“供养”,这几乎颠覆了他过去十几年形成的本能和“习惯”。
“我……我……”他嘴唇哆嗦着,想说“我做不到”,想说“她要是真有事呢”,可看着苏振那双冰冷锐利、没有丝毫商量余地的眼睛,后面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
“做不到?”苏振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残酷的弧度,“那就等着!等着秦淮茹再找个机会,当着下一个相亲对象的面,再喊你一声‘柱子’!等着你何雨柱,在这西合院里,在这条街上,彻底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等着你亲妹子雨水,最后都懒得再说你一句!等着你老了,干不动了,被贾家一脚踢开,连个给你收尸的人都没有!”
这血淋淋的未来图景,像一把冰冷的尖刀,狠狠捅进了傻柱的心窝。他瞳孔猛地收缩,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苏振描述的,正是他最深处、最不敢面对的恐惧。
“我……”傻柱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压倒了那点残留的犹豫和不忍。他猛地闭上眼,又睁开,眼神里充满了痛苦、挣扎,但最终,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近乎绝望的狠厉和决绝,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沉淀下来。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挤出三个字:
“……我……知道了。”
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生锈的铁器在摩擦,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分量。
苏振看着他那双终于燃起一丝决绝火焰的眼睛,知道这火苗虽然微弱,但终究是点燃了。他不再多言,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
笃…笃笃…
小屋那扇薄薄的门板,再次被轻轻叩响了。
这一次,敲门声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柔,甚至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紧接着,一个刻意放软、带着浓重鼻音,仿佛刚刚哭过、充满了柔弱无助的女声,清晰地传了进来:
“柱子……柱子你在里面吗?开开门……柱子,姐……姐有话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