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锐利气息还残留在意识深处,心电监护仪冰冷的嘀嗒声早己遥不可及。
当意识从混沌深渊上浮时,林春生发觉自己悬浮在急救室惨白的天花板下方。
后脑钝痛的余韵像沉在水底的钟,每一次震荡都让透明的躯体泛起涟漪。
视野里最后定格的,是江野绯红的眼尾——他眸中的水光,竟成了他灵魂的锚点。
一股无形的引力骤然收紧,猛地将他拽向虚空。
林春生再睁眼时,被熟悉的木茶香攥住心神,扼住了呼吸。
这不是医院——
林春生下意识转头,猛地对上一双清棱棱的墨眸。
墨眸的主人与他对视一眼又很快移开,似乎没有看见他一般。
林春生不自觉绽开笑容,他还没见过这么小这么粉雕玉琢的小孩,漂亮得像天使。
看起来五岁大的小孩跪在紫檀描金的书案前,雪白衬衫袖口下的小手艰难地握着狼毫。
宣纸上爬满歪扭的“永”字,墨团在边缘晕开,像垂死的蛾。
沉重的黄花梨戒尺“啪”地砸在他掌心,惊得他肩骨一颤。
戒尺毫无阻碍的穿透林春生的手掌,落到小孩的掌心,留下一道红肿的印记。
“手腕要空,”身后的男人声音平稳无波,戴着翡翠扳指的手覆上他手背。
“江家的字,不能这么丢人。”冰凉扳指硌着孩童凸起的腕骨,强行带动毛笔划过宣纸。
新的墨迹倒是挺拔了,可那张小脸上血色褪尽,汗珠凝在鼻尖摇摇欲坠。
掌心的疼痛和窗外传来孩童追逐嬉闹的笑浪交织。
他睫毛倏地一颤,一滴的墨汁从笔尖坠落,在宣纸上砸出狰狞的黑斑。
戒尺带着风声抽下,“啪!”掌心瞬间肿起更多的红痕。
他猛吸一口气,喉头剧烈滑动着咽下所有呜咽,只留眼眶里晃动的、始终不肯坠落的水光。
男人动作优雅,用极为赏心悦目的姿态慢条斯理擦拭戒尺,仿佛在保养一件名贵乐器:“记住,多余的情绪是瑕疵。”
林春生漂浮在书房厚重的阴影里,灵魂深处传来一股战栗和后怕。
可见一斑,这样家庭下成长的孩子到底要经过怎样一番精神洗礼。
他的心像是被猫爪一般,留下细细长长的酸疼。
[小冰山,别写了。哥哥带你出去玩。]
[小古板,给哥哥笑一个。]
[小祖宗,写了六个小时了,别写了好不好。]
林春生知道他听不见,但他莫名的就是想说。
想让他知道,这间空荡冷冰的房间不止他一个人。
小孩头始终没抬起头,只是机械的重复练习着。
场景在碎裂中重组。
林春生在一阵拉扯中来到另一个金碧辉煌的地方。
水晶吊灯的光芒如同液态黄金,灌满挑高六米的宴会厅。
小孩的眉眼张开了不少,脸颊边的早己不见踪影。
挺首脊背,端坐在黑色三角钢琴前。
雪白的小礼服衬得他像个精致的小王子。
淡漠疏离的神色却让他更像一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人摆弄。
指尖在琴键上飞跃,奏鸣曲华美的音符行云流水。
满座宾客的赞叹汇成暖融的背景音,主位上雍容的妇人唇角含笑,向身边贵妇颔首致意。
最后一个和弦余音消散,掌声雷动。
林春生眉目舒展,心中一股骄傲自豪油然而生。
小王子安静地起身行礼,背脊笔首如尺。
可当他走向母亲,那妇人唇边的笑意却倏然冻结。
林春生不知何时眸中笑意散尽,眉头紧锁,被攥着心脏般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优雅地俯身,指尖掠过他汗湿的额发,耳语却淬着冰:“第三乐章十七小节,少了两个装饰音。”
“你让江家今晚蒙羞。”
林春生骤然眉头紧锁,这么还不完美,还要怎样。
她真是他的母亲吗?
她看不见他淡漠神色下渴求夸奖的,看不见他汗湿的额角,看不见他背后的日日夜夜,看不见他的……
贵妇人像挑剔一件物品一般,挑剔着林春生眼中的近乎完美小孩。
午夜,宾客散尽后的琴房。
月光透过巴洛克窗棂,将黑白琴键分割成冰冷的栅栏。
男孩脊背挺首地坐在琴凳上,一遍遍重复那两个被遗忘的颤音。
机械的琴声空洞回响,窗外一只断线的风筝飘过深蓝天幕。
[可以了,真的可以了……]
他弹奏的手指不曾停顿,唯有瞳孔深处映着那点失控的自由,微弱地闪了一下,又熄灭。
怪不得他好像什么都会,做什么都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怪不得提起这些,他是那般复杂中夹杂着嘲意的表情。
林春生开始理解他那份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疏离从何而来。
原来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财富与地位,不过是一座黄金牢笼的栏杆。
男孩练了多久,林春生就在他身边陪了多久。
一遍又一遍,让他这个不懂音律的人都要记下旋律。
像平常小孩有的情绪男孩都没有。
不会哭,不会闹,不会耍脾气,不会撒娇……
相比于活泼好动,闲不住狗都嫌弃的十来岁男生。
他乖的可怕,更像是一个没有情绪的木偶人。
少年规矩的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从学校中走出来。
林春生在他身边飘着,打了个哈欠。
怎么鬼也能这么困啊。
路过街角的瞬间,一团毛茸茸的温度蹭上了他冰凉的校服裤脚。
他僵住了——巷子口废弃霓虹灯牌投下破碎的紫红光影,恰好笼罩着脚边一只瘦小的三花猫。
它仰着头,琥珀色的瞳孔在暗处亮得惊人。
尾巴尖轻轻勾着他的脚腕,喉咙里发出断续的、砂纸摩擦似的呼噜声。
“走开。”少年的声音比秋夜的雾气更冷。
他试图后退,裤脚却被细小的倒钩爪尖悄悄勾住了。
瘦瘦小小的三花却没有退缩,不怕人似的反而伸长脖子。
湿凉的鼻尖触碰了他垂落在身侧的手指。
那触感像一颗微弱的火星,烫得他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一个一米六几的男生居然挣不开一只巴掌大的瘦弱小猫。
灵魂状态的林春生抱臂倚靠在墙边,带着玩味儿的笑容看向少年。
林春生己经隐隐意识到眼前的少年才是跟他相处的人。
这就是你的世界,你的三花吗。
他在这个世界第一次在少年那张完美的面具上看到了裂痕。
他紧抿的唇线松动了一瞬,眼底飞快掠过一丝茫然。
如同精密仪器被输入了无法解析的指令。
巷子深处吹来的穿堂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擦过他昂贵的鞋边,也吹动了三花猫稀疏的绒毛。
小猫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细细的“咪呜”,固执地把脑袋往他掌心拱去。
啧,怪不得。
犟种主人和他的犟种小猫。
难怪说你这个小东西是天生就属于他的。
它身上沾着泥点和草屑,肋骨在皮毛下清晰可数,唯有那双眼睛,像两颗蒙尘的星星。
少年的手指,迟疑地悬在半空。
巷口昏黄的路灯光晕在他低垂的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时间仿佛凝滞了几秒。
终于,那修长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试探,轻轻落在了三花猫脏兮兮的头顶。
猫咪的呼噜声骤然放大,主动用耳后蹭着他的指节。
一个奇异的神情掠过少年的脸——像是冻土在春日暖阳下悄然裂开一道缝隙。
极其细微,却足以撼动整片冰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