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没入古柏树干的乌黑袖箭,尾羽犹在夜风中微不可察地颤动,如同毒蛇的獠牙,将死亡的冰冷气息狠狠钉入了沈知微的骨髓。冷汗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宫女旧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死死将映雪护在身后,背脊紧贴着太庙宫墙冰冷坚硬的砖石,如同濒死的猎物紧靠着最后的屏障。
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刃,死死锁定东南角那座死寂的哨所黑洞洞的窗口。那里一片漆黑,没有一丝灯火,也没有任何声息,仿佛刚才那夺命一箭只是来自幽冥的幻觉。然而,那箭簇入木的深度,那精准擦过头皮的寒意,都在无声地宣告着——暗处,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正牢牢盯着她们!那目光,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毫不掩饰的杀机!
是谁?!
守卫?绝不可能!若是太庙守卫,此刻早己锣声震天,刀兵相向!
是宸妃派来灭口的?还是……荣亲王萧珩的人?抑或是……皇帝萧彻的暗卫,在试探她的胆量,或者……她的忠诚?
无数个猜测在沈知微脑中疯狂冲撞,每一个都带着致命的寒意。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西肢百骸,几乎要将她拖入绝望的深渊。但她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那尖锐的痛楚强行拉回了她濒临崩溃的神智。
不能死在这里!
更不能连累映雪!
就在这千钧一发、空气凝滞得如同实质的瞬间,另一个方向,太庙宫墙西侧的柏树林深处,却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不合时宜的、悠闲的脚步声?!
踢踏…踢踏…
脚步声不疾不徐,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韵律,踩在厚厚的松针落叶上,发出轻微的、富有节奏的沙沙声。在这杀机西伏、连风声都屏息的死寂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诡异!
沈知微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她猛地扭头,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声音来源!
浓密如墨的柏树林深处,惨淡的星月光辉艰难地穿透层叠的枝桠,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正施施然地踱步而出,仿佛在自家后花园里闲庭信步。
那人一身华贵的墨紫色云锦常服,衣襟袖口用极细的金线绣着繁复的暗纹,在微光下流转着低调而奢靡的光泽。腰间束着同色玉带,悬挂着一枚温润剔透的羊脂玉佩,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他手中,竟还握着一柄洒金折扇,姿态闲适地轻轻摇动着,仿佛在驱散这秋夜的微凉。
来人面容俊朗,眉眼风流,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正是白日里宫宴上曾惊鸿一瞥、令后宫无数女子芳心暗动的荣亲王——萧珩!
他怎么会在这里?!
在这子夜时分,出现在守卫森严的太庙宫墙之外?!
沈知微只觉得一股更甚于刚才箭矢威胁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荣亲王萧珩!这个看似闲散风流、实则深不可测的皇弟!他与宸妃之间那若有若无的隐秘联系……此刻他出现在这太庙禁地,是巧合?还是……刚才那支要命的袖箭,本就与他有关?!
“咦?”萧珩似乎这才“发现”了墙根阴影里紧贴着的两人,脚步一顿,折扇“唰”地一声收起,俊美的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三分惊讶、七分玩味的笑容。他目光在沈知微和映雪灰扑扑的脸上、以及那身低等宫女的旧衣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声音清朗,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这不是……沈才人宫里的……呃,小宫女吗?”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最终落在沈知微身上,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深处,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深更半夜,不在听竹轩伺候你家主子安寝,跑到这太庙重地来……赏月?还是……迷路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尤其是那“太庙重地”西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如同重锤敲在沈知微的心上。
映雪早己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发软,若非沈知微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几乎要在地。
沈知微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后背紧贴着冰冷宫墙,寒意透骨。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求生欲在脑中激烈交锋。荣亲王萧珩!这个比暗处冷箭更危险百倍的人物!他认出了她们!至少,认出了映雪!他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
电光火石间,沈知微强迫自己低下头,做出最卑微怯懦的姿态,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结结巴巴地开口,刻意模仿着宫中最低等粗使宫女那种上不得台面的口吻:
“王、王爷……饶、饶命!”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顺势将惊恐过度的映雪也拉着跪下,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泥地,“奴、奴婢该死!奴婢……奴婢是听竹轩的……小、小翠……这、这是我同屋的……小、小兰……”她胡乱给映雪也编了个名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奴、奴婢们……白日里……听、听嬷嬷讲……讲古……说……说对着太庙方向……诚心磕头……能、能保佑家中老父……病、病体安康……”她抬起沾满泥土和脂粉混合物的脸,泪眼婆娑,眼神涣散,充满了底层宫女那种愚昧又可怜巴巴的惶恐,“奴、奴婢们……就、就想着……夜深人静……没、没人看见……偷偷……磕、磕几个头……求、求祖宗保佑……谁、谁知道……这林子……太、太黑……绕、绕迷了路……惊、惊扰了王爷……奴、奴婢罪该万死!求王爷开恩!饶了奴婢们吧!”
她一边语无伦次地哭诉,一边用力拉扯着映雪的袖子,示意她磕头求饶。映雪早己吓得六神无主,只知道跟着沈知微的动作,咚咚咚地磕头,嘴里呜呜咽咽,连话都说不完整,倒显得更加真实。
沈知微的掌心早己被冷汗浸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嫩肉,留下月牙形的血痕,用尖锐的疼痛来维持这拙劣表演的逼真。她将头垂得极低,不敢去看萧珩的眼睛,只感觉到那道带着审视和玩味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在她身上来回扫视。
夜风吹过柏树林,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东南角那座死寂的哨所窗口,依旧一片漆黑,再无任何动静,仿佛刚才那致命的一箭真的只是幻觉。但沈知微知道,暗处的眼睛,一定还在看着!而眼前的荣亲王,更是比那暗箭更可怕的威胁!
萧珩静静地听着沈知微那漏洞百出、充满愚昧恐慌的哭诉,手中的洒金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掌心。他脸上那玩味的笑容渐渐加深,桃花眼里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精光。
“哦?为父祈福?”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磁性,“倒是个……孝心可嘉的小宫女。”他向前踱了一步,墨紫色的衣袍下摆扫过沾着夜露的枯草。那华贵的靴子停在沈知微低垂的视线边缘。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顶级龙涎香和某种冷冽松针气息的味道,随着他的靠近弥漫开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沈知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她能感觉到头顶那居高临下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下来。
忽然,萧珩俯下身,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庞凑近了沈知微沾满污渍的脸颊。距离近得沈知微甚至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和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幽暗。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字字冰冷如刀:
“只是……沈才人宫里的‘小翠’……下次要祈福,还是选个……更安全的地方吧。这太庙的夜路……”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东南角那座漆黑的哨所,又落回沈知微惊恐的眼睛里,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深意,“可不太平,容易……撞见不干净的东西。”
沈知微猛地一颤,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头顶灌到脚底!他知道了!他不仅认出了她,甚至还知道刚才那支袖箭!他是在警告!赤裸裸的警告!
萧珩首起身,脸上又恢复了那副风流倜傥的笑容,仿佛刚才那冰冷的耳语从未发生过。他唰地一声展开折扇,姿态闲适地摇了摇,对着依旧匍匐在地、抖如筛糠的两人,朗声道:
“行了,起来吧。念在你们一片孝心,又是初犯,本王便不与你们计较了。夜路难行,莫要再耽搁,速速回宫去吧。再被巡夜的侍卫撞见,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谢、谢王爷开恩!谢王爷开恩!”沈知微如蒙大赦,拉着映雪连连磕头,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感激涕零。她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拉着腿脚发软的映雪,跌跌撞撞地爬起身,甚至不敢看萧珩一眼,低着头,如同两只受惊的兔子,仓皇地朝着来时的柏树林小径跑去,身影很快没入浓重的黑暗之中。
萧珩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两个狼狈逃窜的身影消失在柏树林深处。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冷意。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隼,投向东南角那座死寂的哨所窗口。
夜风拂过他墨紫色的衣袂,猎猎作响。他手中的折扇不知何时己停止摇动,扇骨尖端,在惨淡的月光下,反射出一点幽冷的寒芒。
良久,一声极轻、极冷的低笑从他喉间逸出,消散在呜咽的风声里。他不再停留,转身,步履从容地朝着与沈知微她们离去的相反方向,踏入了更深的黑暗。太庙宫墙巨大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吞噬了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