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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竹轩的日子，在刻意营造的笨拙与沉寂中缓慢流淌。椒房宫那场无形的下马威，如同浸了冰水的绸缎，湿漉漉、沉甸甸地裹在身上，时刻提醒着沈知微此地的凶险。父亲的嘱托——“透明人”——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板，而装拙，便是她沉入水底、隐匿行迹的法门。
针线，成了她首要的“战场”。
窗下小几上，摊开一块素白软缎。沈知微拈着一根穿了碧绿丝线的绣花针，对着缎面上一朵描好的缠枝莲图样，眉头紧蹙，神情专注得近乎笨拙。她的手指纤细白皙，本该是极灵巧的，此刻却故意显得有些僵硬笨重。落针时，指尖微微颤抖，针尖几次偏离了描好的墨线。
“哎呀！”一声低低的轻呼，带着懊恼。她慌忙拔起针，只见那翠绿的丝线在莲瓣边缘扭结成一团小小的疙瘩，与旁边绣得歪歪扭扭、针脚疏密不一的几片叶子凑在一起，显得格外突兀难看。
映雪端着一盏温茶进来，恰好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了嘴，圆溜溜的眼睛里带着善意的揶揄：“主子，您这……这朵莲花，瞧着倒像是被霜打蔫了。”
沈知微脸上飞起两片红晕，像是真的被戳中了短处，羞赧地垂下眼，声音细若蚊蚋：“我……我从小就不擅长这些，母亲也说，我手笨，不是这块料……” 她放下针线，有些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将那块绣得一团糟的软缎推到一边，“罢了罢了，改日再练吧。”
午后，她摊开纸墨，开始“练字”。执笔的姿势倒是端正，可落笔时手腕却故意不稳，写出来的字迹虚浮无力，大小不一，有的笔画歪扭得几乎认不出原形。一张素笺很快被她涂满了墨团和歪斜的字迹，如同小儿涂鸦。她看着自己的“杰作”，眉头拧得更紧，一副沮丧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映雪在一旁研墨，看着她写坏一张又一张纸，忍不住小声道：“主子，要不……奴婢去寻些字帖来？”
沈知微摇摇头，神情低落：“不必了。我天分如此，再练也是徒增笑柄。能勉强把名字写清楚，不出错漏，便己是万幸了。”
她刻意显露的笨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很快便在看似平静的后宫激起了几圈涟漪。消息自然传到了淑妃林婉仪的耳中。
“呵，” 华阳宫内，淑妃倚在铺着柔软锦垫的贵妃榻上，指尖捏着一颗剥好的水晶葡萄，丹凤眼微眯，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嘲弄，“商贾之女，果然粗鄙不堪。绣花不成，写字如爬，连个像样的才艺都拿不出手。陛下当日真是……不知怎么瞧上她的。”她将葡萄优雅地送入口中，红唇轻启，吐出的字眼却淬着冰，“既如此上不得台面，本宫也不必抬举她。省得日后出了丑，倒显得本宫教导无方。”
一道轻飘飘的命令，很快便经由淑妃的心腹太监，传达到了内务府。当日下午，本该送到听竹轩的份例，便打了折扣。
映雪气鼓鼓地拎着一个明显轻了许多的提盒回来，小脸涨得通红，将东西往桌上一放，声音都带着委屈的颤音：“主子！您瞧瞧！这月例的银霜炭少了三成！还有这茶叶，上回还是雨前龙井呢，这次竟换成了陈年的老梗碎末！连熏香也换了最次等的！这……这分明是欺负人！”
沈知微正对着那幅“涂鸦”发呆，闻言转过身来。她看着提盒里明显被克扣的份例，脸上并未露出映雪预想中的愤怒或委屈，反而是一种意料之中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她轻轻拿起一块明显分量不足、质地粗糙的银霜炭，指尖沾上些黑色的炭粉，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份例……是按规矩来的么？”
映雪一愣，随即更急了：“规矩？哪门子规矩！才人份例里该有的，这都短斤少两、以次充好！定是淑妃娘娘那边……”
“映雪。”沈知微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慎言。” 她放下炭块，走到水盆边，慢条斯理地洗去指尖的炭灰，“份例多少，都是恩典。少了，或许是内务府一时疏忽，或许是……我们这里偏僻，运送不便，损耗了些。不必声张。”
她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暮春的风带着暖意，吹动她额前几缕碎发。她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眼神沉静，仿佛那些被克扣的份例不过是拂过竹叶的微风，不值一提。只是那笼在袖中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可是主子……” 映雪还想说什么，看着沈知微沉静得近乎淡漠的侧影，终究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看着那些次等的份例，眼圈更红了。
沈知微转过身，脸上重新挂起那副带着点怯意和温顺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平静从未出现过。她看着映雪，声音轻柔：“好了，别气了。去把那些炭收起来吧，省着点用便是。茶叶……虽次些，泡来解渴也无妨。熏香味道重，我本就不大喜欢，不用也罢。” 她顿了顿，忽然抬手掩唇，低低咳嗽了两声，眉头微蹙，声音也带上了几分虚弱，“只是……这夜里风凉，窗户似乎有些漏风，我这身子骨……怕是有些受不住，头也有些昏沉。”
映雪立刻紧张起来：“主子您不舒服了？可是着了风寒？”她上前一步，扶住沈知微的胳膊，触手只觉有些微凉。
沈知微顺势又咳了两声，脸色在昏黄的暮光下显得有几分苍白：“许是昨夜没睡好，又吹了风……不打紧的，歇歇就好。”
“那怎么行！” 映雪急道，“风寒可大可小！奴婢这就去禀报，请太医来看看！” 她说着就要往外走。
“等等，” 沈知微叫住她，声音依旧虚弱，眼神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不必……兴师动众。若惊动了淑妃娘娘或其他主位，倒显得我们轻狂。听闻太医院有位当值的温太医……性子温和，医术也好。你悄悄去请，就说……我略感风寒，请他得空时过来瞧瞧便是。” 她刻意强调了“悄悄”二字。
映雪虽不解为何要如此小心，但见主子坚持，且提到温太医似乎是个稳妥人选，便点头应下：“是，奴婢知道了，这就悄悄去请温太医。”
映雪的身影匆匆消失在院门外。沈知微独自站在窗边，暮色西合，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映在光洁的青砖地上。方才脸上的病弱苍白渐渐褪去，唯余一片深潭般的沉静。她抬手，指尖拂过窗棂上那一道细微的缝隙，触感冰凉。
刻意展露的拙劣女红，被克扣的份例，还有这场恰到好处的“风寒”……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却又是在这深潭中试探着伸出的触角。
她缓缓走回桌边，拿起白日里那根绣花针。针尖在昏黄的烛光下，折射出一点极细微、几乎看不见的寒芒。她凝视着那点寒芒，眼神幽深，方才那副温顺怯懦的面具仿佛被烛光融化了一角，露出底下冰山一角的锐利与清醒。
窗外，竹影摇曳，沙沙作响，如同深宫无声的絮语。烛火在灯罩内跳跃，将她的侧影投在素白的墙壁上，随着火光晃动，时明时暗。
珠箔悬灯影，心事暗藏锋。
这听竹轩的每一缕风，每一盏灯，都仿佛在无声地窥探。而她的伪装，才刚刚开始。夜，还很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