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军报的噩耗,如同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陨石,猝不及防地砸进了将军府看似平静的湖面。涟漪瞬间扩大,搅起深藏的暗流与寒意。
栖霞苑里,暖炉烧得正旺,上好的银丝炭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我正坐在窗边的绣架前,指尖捻着细如发丝的孔雀蓝丝线,对着日光,小心翼翼地穿过细小的绣花针孔。绣绷上,是一幅即将完成的《松鹤延年》图,苍劲的松枝,姿态优雅的仙鹤,寓意着对将军长寿安康的祈愿。每一针每一线,都倾注着我的心意。
“夫人,针线活儿伤眼,歇歇吧。”碧荷端着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轻轻放在我手边的小几上,茶香袅袅。
我放下针线,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角,端起温热的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窗外,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仿佛随时要坠落下来。今年的初雪,似乎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压抑。
“将军……还没回来?” 我抿了一口清茶,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却驱不散心底莫名的不安。自从那日西郊大营传来消息,龙惊云便再未踏入栖霞苑一步。府里的气氛也陡然变得紧绷。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出。管事们回话时,眼神闪烁,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窥探。一种无形的、冰冷的低气压,笼罩了整个将军府。
“回夫人,将军还在前院书房,听赵统领他们议事。”碧荷的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带着担忧,“听说……北境那边,折损了不少兄弟……连石副将都……”她没再说下去,眼圈微微泛红。石磊性格爽朗憨厚,在府中人缘极好。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石磊……那个每次见到我都憨厚地笑着喊“嫂子”,会偷偷给我带些北境风味小点心的汉子……没了?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难怪……难怪将军他……
正想着,前院方向隐约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像是沉重的木器被狠狠砸碎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模糊的、压抑着巨大怒火的咆哮!
我的心猛地一跳,手中的茶盏险些脱手。碧荷也吓得脸色一白。
“将军……” 我站起身,下意识地就想往前院去。他此刻该是何等的愤怒与悲痛?作为他的妻子,我是否该去……哪怕只是静静地陪在他身边?
脚步刚迈出一步,却又硬生生顿住。他此刻需要的,是发泄,是独处?还是……一个来自相府的女儿那不合时宜的、廉价的安慰?一股难以言喻的涩然堵在喉间。相府……父亲……北境的军情……这些念头像纠缠不清的乱麻,让我心乱如麻。
“夫人,您……”碧荷欲言又止。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和那丝莫名的恐慌,缓缓坐了回去。“把暖炉挪近些吧。”声音有些干涩。
窗外,细小的、冰冷的雪粒,终于开始簌簌地落下,敲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人心上。
雪,断断续续下了两日。
将军府的气氛,如同被冰雪封冻。龙惊云一首将自己关在前院书房,除了心腹将领,谁也不见。偶尔有压抑的争吵声和瓷器碎裂声隐隐传出,更添了几分肃杀。府中的下人们噤若寒蝉,连说话都压着嗓子,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揣测。
栖霞苑里也静得可怕。我无心刺绣,也无心看书,常常只是坐在窗边,望着庭院里积了薄薄一层雪的石径和枯枝,一坐就是半日。心头那点因他誓言而生的暖意,似乎也在这持续的冰冷和压抑中,一点点消散,只剩下越来越浓的不安和一种被无形屏障隔绝在外的茫然。
第三日傍晚,雪停了,天色却依旧阴沉。前院终于有了动静。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破了栖霞苑死水般的寂静。不是龙惊云平日沉稳的步伐,而是带着一种风尘仆仆的急促。
我的心倏地提了起来。
脚步声在院门口停下。随即,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带着浓重北地口音的女子声音响起,怯生生的,却清晰地穿透了门帘:
“奴婢……奴婢柳含烟,求见夫人。”
柳含烟?
陌生的名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我疑惑地看向碧荷。碧荷也是一脸茫然,随即快步走到门口,掀开厚重的锦帘。
寒风卷着雪沫的冷气瞬间灌了进来,带着一股室外的凛冽气息。
门口,站着一个女子。
她身形纤细,裹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半旧的灰鼠皮斗篷,斗篷边缘磨损得厉害,沾着泥泞和雪水。斗篷的风帽罩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尖尖的、冻得发白的下巴。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斗篷的前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整个人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着,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枯叶。
“你是……”碧荷蹙眉问道,带着审视。
那女子闻言,似乎被惊到了,身体猛地一颤,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风帽滑落。
一张脸暴露在廊下昏黄的灯光里。
我的呼吸骤然一窒。
那是一张……很难用言语形容的脸。巴掌大小,尖尖的下巴惹人怜惜。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几乎没有一丝血色。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眼睛,很大,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妩媚的,可此刻那双眸子里盛满了惊恐、无助和深不见底的悲伤,像两只受惊过度的小鹿,水光潋滟,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她的嘴唇很薄,此刻紧紧抿着,毫无血色,微微颤抖。
这张脸,苍白,脆弱,带着一种被狂风暴雨摧残过后的、惊心动魄的美丽。尤其是那双含泪欲泣的眼眸,足以瞬间勾起任何人的保护欲。
她看着我和碧荷,眼神怯怯的,像受惊的小动物,仿佛我们是什么洪水猛兽。泪水迅速在她眼中积聚,然后,大颗大颗地、无声地滚落下来,划过苍白冰冷的脸颊。
“夫……夫人……”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北地的口音,破碎不堪,“奴婢……奴婢是石副将……石磊……未过门的妻子……”
石磊?!
这个名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碧荷也倒抽了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纤细脆弱的女子。
柳含烟似乎被我们的反应吓到了,身体抖得更厉害,泪水流得更凶,泣不成声:“石郎……石郎他……为救老将军……断后……死……死得好惨……呜呜呜……狄狗……连……连尸首都没留下……”
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
“奴婢……奴婢家乡被狄人烧了……爹娘都……都没了……石郎……是奴婢唯一的指望了……如今……如今……呜呜呜……求夫人……求将军……给奴婢一条活路吧……奴婢什么都能做……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只求……只求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呜呜……”
她扑通一声,首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还残留着血水的青砖地上!额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求夫人垂怜!”
那一声闷响,磕在了我的心上。看着地上那蜷缩成一团、哭得肝肠寸断的纤细身影,看着她身上那件破旧单薄的斗篷,听着她断断续续诉说的家破人亡、夫死无依的惨剧……同为女子,一股强烈的怜悯和酸楚瞬间涌上心头,几乎淹没了之前所有的疑虑和不安。
石磊是为了救老将军而死,是为了龙家军而死!他的未亡人,流落至此,无依无靠……将军府若不能庇护她,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
“快!快扶她起来!”我急忙对碧荷说道,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地上凉!”
碧荷连忙上前搀扶。柳含烟却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在碧荷臂弯里,脸色惨白如纸,泪水依旧无声地流淌,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更添了几分凄楚。
“碧荷,先扶柳姑娘去西暖阁!拿我的那件银狐裘给她披上!再让厨房立刻熬一碗浓浓的姜汤来!” 我一边吩咐,一边快步走到柳含烟身边,握住她冰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手,“别怕,柳姑娘,到了这里,就到家了。石副将是为国捐躯的英雄,将军府绝不会亏待他的未亡人。”
她的手在我的掌心颤抖着,冰冷得吓人。听到我的话,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那双盛满悲伤和绝望的大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如同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
“谢……谢夫人……” 她哽咽着,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
碧荷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朝西暖阁走去。柳含烟脚步虚浮,几乎是被半架着走,那纤细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无比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被搀扶进暖阁,心头沉甸甸的,充满了对这位苦命女子的怜悯和责任感。将军此刻定然还在悲痛之中,石磊的遗孀,我必须替他安置妥当。这或许……也能稍稍分担一些他心中的痛楚吧?
然而,当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柳含烟刚才跪倒的地方,心头却猛地一跳!
青砖地上,除了雪水融化的湿痕,还有几点……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痕迹?
像是……凝固的血迹?
位置,恰好在她方才额头触地的前方。
我的脚步顿住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比这初雪的天气更加冰冷,悄然爬上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