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暮春总带着几分潮湿,玄机阁的青瓦在雨里泛着冷光。
赵煊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跨进门槛时,腰间的龙纹玉玦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越的响。他望着正厅中央那幅新悬的“无影”二字——墨迹未干,笔锋如刀,正是陈薇的手笔。
玄机阁原是前朝藏秘书卷的所在,如今被翻修得焕然一新。正厅西壁皆嵌着青铜灯树,火苗在玻璃罩里噼啪作响;地面铺着青灰色的方砖,每块砖缝都用桐油浸过,连呼吸都带着股油润的涩味。赵煊的目光扫过左侧的暗格——那里藏着从各地调来的密探名册,最上面一页写着“陈薇”二字,旁边批注着“镇海参将陈骁胞妹,善算筹,通北语”。
“陛下。”
陈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着玄色劲装,腰间悬着柄乌鞘短刃,发间只插一支铁簪,连珠钗都无。赵煊这才发现,她比三年前在泉州港初见时更瘦了,眼尾的细纹里凝着霜,倒像把淬了冰的刀。
“平身。”赵煊抬了抬手,目光落在她捧着的檀木匣上,“这就是‘无影卫’的章程?”
陈薇将匣子放在案上,指尖叩了叩铜锁:“回陛下,这是臣参照镇海卫的‘海防策’与监察司的‘密查例’所拟。”她打开匣盖,露出三卷绢帛,“第一卷‘选锋’,挑的是各地市井里的‘隐形人’——卖浆者、更夫、绣娘,看似寻常,实则能探听到最底层的消息;第二卷‘隐锋’,教他们如何‘听风辨雨’,从茶肆的闲谈里听出军粮短缺,从棺材铺的订单里嗅出血腥;第三卷……”她的声音陡然冷下来,“‘断锋’,若有人敢泄密,或被敌国收买——”她抽出半卷染血的密信,“就用这法子。”
赵煊接过那卷密信,见上面用朱砂画着个“斩”字,墨迹里混着碎骨渣。他想起三年前监察司的贪腐案,那些官员的头颅至今还挂在午门城楼上,风一吹便晃得人眼晕。
“好。”他将密信按在龙案上,“朕要无影卫做朕的眼睛,更要他们做朕的刀。”他抬眼看向陈薇,“陈卿,你哥哥陈骁在东海练兵,你说‘海防之道在人心’;如今你管情报,可敢说‘情报之道在无惧’?”
陈薇的指尖微微发颤。她想起十西岁那年,哥哥被海盗掳走,她跪在祠堂里求了三天三夜,最后攥着把菜刀冲进海匪窝——刀砍卷了刃,她却用牙咬断了绑哥哥的麻绳。此刻望着赵煊眼里的光,她忽然笑了,那笑像腊月的冰棱:“陛下若信臣,臣便用这把刀,替您剜了北蛮的喉管。”
三日后,玄机阁后的演武场。
陈薇站在高台上,望着三十名新选的密探。他们中有剃头匠、卖糖葫芦的、甚至还有两个宫里的洒扫太监——都是赵煊亲自挑的“最不起眼的人”。
“听着。”她的声音像碎冰砸在石板上,“无影卫没有名字,只有代号。你们的代号是‘影’,单名一个数字。”她指向最左边的瘦子,“你是影一,任务是混进西市的米行,记每笔粮商的账;影二是洒扫太监,每日辰时去御膳房,看皇上吃些什么;影三是……”她扫过人群,“影三,你去北城根的破庙,替我盯着那个总在墙根儿打盹的老叫花子——他从前给北蛮商队当过马夫。”
人群里传来抽气声。影三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此刻突然跪下来,额头磕得青石板咚咚响:“大人,老奴从前是混口饭吃,可如今……”他喉结滚动,“老奴愿替陛下死!”
陈薇的目光扫过他脸上的刀疤——那是十年前被北蛮骑兵砍的。她伸手按住他的肩,指尖冷得像块铁:“死?无影卫不死。”她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这是‘还魂散’,中剧毒后服下,能多撑三个时辰。记住,你们的命是陛下的,可你们的魂,得活着回来。”
演武场的梧桐叶沙沙作响。赵煊站在廊下,望着陈薇的背影,忽然想起幼主赵睿第一次翻奏折时,把“准”字写成“准”的模样。那时他笑着揉孩子的发顶,说:“睿儿这字,比朕当年有生气。”此刻望着陈薇,他忽然懂了——所谓“无影”,不是藏得深,是活得硬。
“陛下,影一求见。”暗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赵煊转身,见影一捧着个油纸包,里面是西市米行的最新账册。他翻开第一页,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七月十五,幽谷盟余孽在城南破庙交易,银锭三十枚,换得‘蚀骨粉’两箱。”
“好。”赵煊将账册递给陈薇,“陈卿,你看这‘蚀骨粉’——”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行批注上,“与当年雁门血案的毒,是不是同一种?”
陈薇接过账册,指尖在“蚀骨粉”三字上轻轻一叩。她的指甲盖泛着青白,像块淬过毒的玉:“回陛下,臣己让人取了当年雁门血案的药渣来比对。”她从袖中抖出个纸包,“这是药渣里筛出的残粉,与今日账册上的‘蚀骨粉’,纹路、气味,分毫不差。”
雨不知何时停了。玄机阁的飞檐上,铜铃被风撞得叮当响。赵煊望着陈薇眼底的光,忽然笑了:“陈卿,你比朕想象中,更像把刀。”
陈薇垂眸,望着掌心的“还魂散”瓷瓶。瓶身上刻着个“无”字,是她亲手刻的。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的名字会消失在所有文书里,她的脸会被所有见过她的人忘记。但她不在乎——因为真正的刀,从来不需要名字。
而在千里外的漠北草原,呼延拓正将最后半块虎符按在羊皮地图上。他的身后,三百残兵的眼神像狼一样亮——他们要找的,不只是幽谷盟的金库,更是大昭的“破绽”。
但他们不知道,此刻的京城里,有双眼睛正透过玄机阁的窗棂,盯着他们的动向。那眼睛的主人,穿着玄色劲装,发间插着铁簪,像把淬了冰的刀,正等着在最暗的夜里,给出最狠的一刀。
无影初啼,锋芒己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