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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无际的冷。
不是风雪刮过皮肤的刺痛，而是沉入骨髓、冻结灵魂的酷寒。仿佛每一滴血液都凝成了冰渣，每一次心跳都带着冰棱碎裂的钝痛。意识在粘稠的黑暗里沉浮，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永恒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包裹。身体仿佛不再是自己的，沉重得像灌满了万载玄冰的石块，向着无底的深渊缓缓坠落。
“月儿…活下去…”
大哥的声音！带着烈火焚身的灼热和刻骨的焦灼，穿透十年生死茫茫的时光尘埃，狠狠撞进她的耳膜！沈昭月在黑暗中猛地一颤！眼前炸开一片刺目的红光！冲天烈焰吞噬着雕梁画栋！兵刃交击的刺耳锐鸣！粘稠温热的鲜血溅在脸上的触感！还有…大哥最后将她推入风雪、自己倒在血泊中那空洞绝望的眼神和裴砚冰冷俯视的脸！
“大哥——！！！”
一声无声的嘶喊在灵魂深处炸开！巨大的悲痛如同山崩海啸，瞬间将她从黑暗的沉溺中狠狠拽回！
“呃…”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呻吟，从沈昭月干裂的唇间艰难挤出。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她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隙。
视野模糊晃动。首先感受到的，依旧是刺骨的寒冷，但不再是那种无孔不入的冰水包裹，而是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冰窖之中。空气潮湿阴冷，带着浓重的、混合着苔藓、铁锈和某种陈年积水的腐朽气息。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几点微弱的、摇曳不定的火光在不远处跳跃，勉强勾勒出周围环境的轮廓。
这是一个巨大的、极其不规则的天然洞穴。洞顶高耸，隐没在深沉的黑暗里，无数尖锐嶙峋的钟乳石如同倒悬的巨兽獠牙，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寒光。洞壁是深黑色的岩石，布满了湿滑的苔藓和水痕。地面崎岖不平，积着浅浅的、冰冷刺骨的积水。洞窟深处，隐约传来单调而持续的水滴声，如同某种古老而永恒的计时器。
她似乎躺在一块相对干燥、铺着厚厚干草和破旧毛毡的石台上。身下传来的冰冷坚硬触感让她浑身僵硬。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后背那道深可见骨的鞭伤，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喉咙里翻涌着浓重的血腥气。
“姐姐…姐姐你醒了？”一个带着浓重哭腔、却努力压抑着颤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黑暗中微弱的光。
沈昭月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模糊地聚焦在石台边。卓玛蜷缩着身子，坐在冰冷的石地上，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明显不合身的厚皮袄，小脸冻得发青，嘴唇毫无血色，那双曾经明亮如同雪山湖泊的眼睛此刻红肿不堪，布满了血丝和未干的泪痕，里面盛满了巨大的悲痛、恐惧和一丝看到沈昭月醒来后瞬间涌起的、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微弱希冀。
“阿爹…阿爹他…”卓玛的声音哽咽着，泪水再次汹涌而出，顺着冻得皲裂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石地上，“他…他没了…为了…为了那个皮囊…”她泣不成声，瘦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悲伤和寒冷而剧烈颤抖着，如同风中的残烛。
皮囊！
沈昭月的心脏猛地一缩！巨大的悲痛和强烈的责任感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胸口！
隔着单薄湿冷的破碎衣物，一个坚硬、冰冷、带着皮革特有韧性的方形物体，正紧紧贴着她的心口！是那个染血的皮囊！巴图老者用生命抛给她的东西！
它还在！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视线瞬间模糊。巴图老者枯槁的身影、最后那绝望而决绝的嘶吼、倒在刀锋下的惨烈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深处！她欠这个北疆老者一条命！欠卓玛一个完整的家！
“别…哭…”沈昭月艰难地张开嘴，喉咙如同被砂纸反复摩擦，灼痛得几乎无法发声，只能挤出几个嘶哑破碎的气音。她挣扎着想要抬起手，去擦卓玛脸上的泪水，手臂却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如同涓涓细流，极其缓慢地从她后背的鞭伤处蔓延开来！那暖流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如同最温和的春风，抚平了因剧痛而濒临断裂的神经，强行维系住她一线摇摇欲坠的清明！
有人给她处理过伤口？！
沈昭月猛地一惊！警惕如同本能般瞬间升起！她强忍着剧痛，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如同最警惕的猎鹰，扫向暖流传来的方向！
在石台另一侧，靠近洞壁的地方，一堆小小的篝火正在燃烧。几根捡来的枯枝在火焰中噼啪作响，散发出微弱的热量和光芒，艰难地对抗着洞穴深处弥漫的刺骨寒意。篝火旁，一个身影背对着她坐着。
那人裹着一件深灰色的、破旧不堪的斗篷，斗篷的兜帽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布满胡茬的下颌轮廓。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瘦削，但坐在那里，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凝和一种…仿佛与这冰冷洞穴融为一体的孤寂感。
他正用一根细长的树枝，缓慢地拨弄着火堆，让微弱的火苗不至于熄灭。动作专注而沉默，仿佛在进行一件极其神圣的事情。火光跳跃着，在他深灰色的斗篷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也照亮了他脚边散落的一些东西——一个打开的小巧兽皮药囊，里面露出几样粗糙的草药和绷带；一个缺了口的粗陶水罐；还有…几块沾着新鲜泥土和苔藓的根茎，似乎是刚挖出来的。
是他！那个在冰河裂隙边缘射杀金狼卫、救下她们的神秘人！
沈昭月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警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同时攫住了她！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陈旧墨香和冷冽草药的独特气息，在这潮湿冰冷的洞穴里，显得格外清晰！还有那深灰色的斗篷…和驿站里黑爷（沈修）身上那件破旧棉袍的颜色…一模一样！
是他吗？！真的是大哥吗？！
沈昭月死死盯着那个沉默的背影，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喉咙里如同堵着一团火，烧灼得她几乎无法思考！她想喊！想质问！想扑过去撕开那该死的兜帽看个究竟！
然而，理智如同冰冷的锁链，死死缠绕着她疯狂的冲动！驿站里大哥倒在血泊中的惨状历历在目！那毒箭穿掌的剧痛！那喷涌的鲜血！那涣散的眼神！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还活着？！可这气息…这气息骗不了人！
巨大的混乱和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冰火交织的狂潮，在她胸中激烈冲撞！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藏在袖中的手，因为极致的激动和紧张而剧烈颤抖！
似乎是感应到了她灼热的目光，篝火旁那个沉默的身影，拨弄火堆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没有回头。只是极其缓慢地、仿佛带着千钧重负般，放下了手中的树枝。然后，他微微侧过身，露出了斗篷下那只骨节分明、异常干净、却布满了细碎伤痕和老茧的手。那只手伸向火堆旁那个缺口的粗陶水罐，将其拿起。
接着，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动作带着一种与外表不符的迟滞和沉重，仿佛每一个关节都锈蚀了千年。他佝偻着腰，深灰色的斗篷下摆拂过冰冷潮湿的地面，沾上了点点泥泞和水渍。他端着水罐，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朝着石台这边走来。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洞穴里显得格外清晰、沉重，每一步都踏在沈昭月紧绷的神经上。
他最终停在石台边，距离沈昭月只有几步之遥。篝火的光芒在他身后跳跃，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冰冷的洞壁上，拉长成一个巨大而沉默的剪影。兜帽的阴影依旧笼罩着他的面容，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微微俯身，将手中的粗陶水罐递向沈昭月。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僵硬和生疏，仿佛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水罐里是温热的、冒着丝丝白气的清水。
他没有说话。兜帽下的阴影里，那双眼睛似乎正透过黑暗，静静地注视着她。
沈昭月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死死盯着那只递过来的水罐，盯着那只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盯着兜帽下那片深沉的阴影！那股熟悉的气息更加浓郁了！几乎要将她淹没！
是他！一定是他！
巨大的冲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她再也无法控制！猛地抬起那只还能活动的手，不顾后背撕裂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抓向那人脸上低垂的兜帽边缘！
她要掀开它！她要亲眼看看！看看兜帽下那张脸！是不是她魂牵梦绕、刻骨铭心的大哥！
“大哥…是你吗？！”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从她喉咙里挤出！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粗糙斗篷兜帽的瞬间——
那只端着水罐的手，猛地一缩！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深入骨髓的警惕和抗拒！
水罐脱手！
“哐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粗陶水罐重重砸在冰冷的石地上！瞬间西分五裂！温热的清水混合着陶片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洞穴里如同惊雷炸开！
蜷缩在石台边的卓玛被吓得猛地一颤，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沈昭月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距离那深灰色的兜帽，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却如同隔着一道无形的、冰冷的深渊！
那人猛地后退一步！高大的身影在篝火的光影下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兜帽下的阴影里，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似乎爆发出极其锐利、如同刀锋般的寒光！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冰冷杀意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与挣扎，如同实质般从他身上瞬间爆发出来！笼罩了整个石台！
洞穴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地上水渍流淌的细微声响。
沈昭月的手僵在半空，如同被冻僵的枯枝。指尖传来的冰冷空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狠狠刺入她的心脏。那近在咫尺的距离，此刻却如同天堑鸿沟，横亘在她与那沉默的身影之间。兜帽下的阴影如同最深的寒潭，隔绝了所有的光线和希望。
巨大的失落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不是他？还是…他不愿相认？
卓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那冰冷的杀意吓得瑟瑟发抖，下意识地往沈昭月身边缩了缩，小手紧紧抓住了她冰冷的衣角。
那人站在原地，如同凝固的雕像。深灰色的斗篷在篝火的光影下微微起伏，仿佛在压抑着某种剧烈的情绪。那股冰冷的杀意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死寂和疏离。
他缓缓弯下腰，动作依旧带着那种奇异的迟滞和沉重，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无声地呻吟。他伸出那只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极其缓慢地、一片一片地，捡拾起地上碎裂的陶片。他的动作很专注，仿佛在收集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仪式。篝火的光芒映照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那上面细碎的伤痕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沈昭月僵在半空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她看着那人沉默地捡拾碎片，看着他将碎片小心地拢在一起，放在石台一角。然后，他首起身，依旧没有看沈昭月一眼，也没有看惊恐的卓玛，只是沉默地转过身，重新走回篝火旁，如同之前一样，缓缓坐下，拿起那根树枝，继续拨弄着微弱的火苗。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洞穴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水滴落下的嘀嗒声，以及卓玛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声。
沈昭月靠在冰冷的石台上，后背的鞭伤火辣辣地灼痛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感。巨大的疲惫和更深的冰冷如同沉重的枷锁，将她牢牢禁锢。她缓缓闭上眼，浓密的睫毛遮掩住眼底翻涌的绝望和更深的疑惑。
为什么？那股气息…那深灰色的斗篷…还有他刚才那一瞬间爆发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痛苦与挣扎…都指向那个答案！可他为什么避如蛇蝎？为什么连触碰都不允许？
巨大的谜团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时间在难堪的沉默和洞穴的阴冷中粘稠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卓玛似乎哭累了，加上之前的惊吓和寒冷，蜷缩在石台边沉沉睡去，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篝火旁，那个沉默的身影终于再次动了。他放下树枝，从火堆旁拿起几块刚挖出来的、沾着泥土的根茎。那根茎表皮粗糙，呈暗褐色，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气。他用一把同样布满锈迹的小刀，极其缓慢而仔细地削去根茎的外皮，露出里面乳白色的肉质部分。然后，他将削好的根茎切成小块，放入那个缺了口的粗陶罐残骸里（他似乎只捡回了罐底还算完整的一部分），又添了些水，架在篝火边缘的余烬上慢慢煨煮。
很快，一股极其清淡、带着一丝微苦和泥土芬芳的气息在洞穴内弥漫开来。
那人默默地看着陶罐里翻滚的根茎块，火光在他兜帽下的阴影里跳跃，看不清表情。
又过了一会儿，陶罐里的水开始咕嘟作响，根茎块被煮得软烂，散发出更加浓郁的、带着微苦的清香。那人用树枝将陶罐从余烬上移开，放在一旁稍微冷却。
然后，他再次站起身，端着那半罐冒着热气的根茎糊糊，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石台。
这一次，他没有靠近沈昭月，而是在距离石台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将陶罐轻轻放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随即后退一步，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意思很明显——食物在那里，自己取用。
沈昭月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个冒着热气的陶罐上，又缓缓移向那个沉默伫立在阴影里的身影。兜帽的阴影依旧深重，隔绝了所有的窥探。她甚至能感觉到，那阴影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正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忍着剧痛，缓缓坐起身。动作牵扯着后背的伤口，痛得她冷汗涔涔，眼前阵阵发黑。她喘息着，目光死死盯着那个陶罐，又警惕地扫了一眼阴影中的身影。
最终，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怀疑和恐惧。她伸出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探向那个陶罐。指尖触碰到温热的陶壁，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她端起陶罐，里面乳白色的糊糊散发着微苦的清香。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凑到嘴边，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温热的糊糊滑入喉咙，带着泥土的微涩和根茎特有的清甜，虽然寡淡，却多少驱散了一丝寒意和饥饿感，也让她冰冷的西肢恢复了一点知觉。
那人依旧沉默地伫立在阴影里，如同石雕，一动不动。只有篝火的光芒在他深灰色的斗篷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沈昭月默默地吃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个身影。她在等。等他开口。等他解释。或者…等他再次转身离开。
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死寂的沉默在洞穴里蔓延。
就在沈昭月吃完最后一口糊糊，放下陶罐，准备再次躺下积蓄体力时——
阴影中的身影，终于动了。
他缓缓抬起手，那只骨节分明、布满伤痕的手，指向洞穴深处某个更加幽暗的方向。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沈昭月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洞穴深处，篝火的光芒无法企及的地方，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隐约可见嶙峋的怪石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天亮前…”一个极其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锈铁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兜帽的阴影下传出！那声音干涩破碎，带着浓重的、仿佛声带被彻底撕裂过的痕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充满了痛苦和一种非人的扭曲感！
“…必须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