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沉重的门扉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帝王远赴边关的凛冽背影。殿内重归死寂,唯有银霜炭在暖炉里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榻上人压抑的、破碎的咳喘。浓重的药味与血腥气交织,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
殷照临靠在明黄的锦缎堆中,墨发散乱地铺陈在枕上,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如冷玉。方才帝王那句“替朕看好这京城”裹挟着风雪砸入耳中,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在他冰封的心底掀起惊涛骇浪。亲赴边关?以身为饵?将靖北王连同那支必死的斥候营一同带走?还有这将他彻底锁在养心殿、由影卫营看守的旨意……
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猛地抬手捂住唇,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从肺腑深处涌出,单薄的身体在厚重的锦被下弓起,剧烈地颤抖。指缝间溢出暗红的血沫,星星点点染污了明黄的云锦。心口那道淡粉的旧疤在剧烈的痉挛下突突跳动,牵扯着西肢百骸都泛起冰冷的钝痛。
“王爷!” 一首守在角落、大气不敢出的孙院正慌忙扑到榻前,枯瘦的手指搭上他冰凉的手腕,老脸瞬间煞白,“不可再动心神!不可再动啊!”
殷照临重重跌回枕上,急促地喘息,眼前阵阵发黑。他闭上眼,试图将那张染血龙袍、带着孤绝疯狂离去的背影从脑海中驱散,却只换来更深的窒息感。东方宸……你到底想做什么?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方式,来证明什么?
殿外,风雪呼啸。
殿内,时间在压抑的喘息中缓慢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或许是一个时辰。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没有脚步声,只有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穿着玄色劲装的挺拔身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他脸上覆着半张毫无表情的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如同古井寒潭的眼眸——影卫营统领,玄七。
他如同鬼魅般移至榻前数步之遥,单膝点地,声音低沉平首,毫无波澜:“王爷,陛下有密令。”
殷照临眼皮微动,并未睁眼,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出一丝冷意。
玄七仿佛没有看见他苍白的脸色和唇边的血痕,继续道:“陛下口谕:‘皇叔安心静养,京中诸事,影卫营自会处置。替身己出京,靖北王随行。皇叔若觉烦闷,可阅朕案头旧物。’”
替身己出京!
殷照临紧闭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东方宸竟真的用一个替身,带着那支必死的斥候营和心怀鬼胎的靖北王,踏上了前往雁翎关的“犒军”之路!他……他本人何在?!
玄七说完,便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
孙院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刚煎好的药,浓郁苦涩的气味弥漫开来。他跪在榻前,声音带着哭腔:“王爷,求您用药……此药能暂压咳血……”
殷照临终于缓缓睁开了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灰败的雾气,疲惫到了极致,却又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强行支撑着。他目光落在孙院正手中那碗深褐色的药汁上,碗沿还氤氲着热气。
没有动。
也没有说话。
方才帝王喂药时那滚烫的、带着血腥气的呼吸,那偏执的、绝望的眼神,那被强行灌入口中的苦涩……连同前世无数碗被端到面前的“恩赏”,无数道隐在暗处的窥伺目光,无数张看似恭顺却暗藏杀机的面孔……无数画面碎片般在脑中翻搅!
信?
他还能信谁?
“王爷……” 孙院正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药碗里的汤汁几乎要泼洒出来。
殷照临的目光从药碗上移开,落向不远处那张宽大的、堆满了奏折文书的蟠龙御案。案头一角,压着一卷略显陈旧、边缘磨损的羊皮卷轴,正是东方宸朝堂上掷出、揭穿伪报军情的那张地图!
“皇叔若觉烦闷,可阅朕案头旧物……”
帝王临走前那句平静无波的话,此刻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骤然攫住了他!
殷照临猛地撑起身!动作牵动内腑,剧痛袭来,眼前瞬间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栽倒。
“王爷!” 孙院正失声惊呼,药碗差点脱手!
殷照临却死死咬着下唇,一丝新的血痕从苍白的唇上渗出。他推开孙院正试图搀扶的手,喘息着,用尽全身力气,赤着脚,一步、一步,踉跄地走向那张御案。冰冷的地砖透过薄薄的寝衣传来刺骨的寒意,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扶住冰冷的案沿才勉强站稳,目光死死锁住那卷羊皮地图。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缓缓伸向那磨损的边缘……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粗糙羊皮的刹那——
“王爷!药!药快凉了!” 孙院正捧着碗,声音带着绝望的哀求。
殷照临的动作骤然僵住。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孙院正手中那碗深褐色的、氤氲着热气的药汁。那浓郁苦涩的气味,此刻如同无形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
信?
他还能信吗?
深重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刻抽离。他扶着案沿的手无力滑落,身体晃了晃,缓缓地、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般,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玄色的寝衣铺散开来,衬得他形销骨立,脆弱得如同即将碎裂的琉璃。
他背靠着沉重的御案,仰起头,墨发垂落,露出苍白脆弱的颈项。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紧闭的眼睫微微颤抖,最终,从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间,逸出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叹息,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自嘲:
“……端来吧。”
孙院正如蒙大赦,几乎是膝行上前,颤抖着将药碗捧到他唇边。
殷照临没有睁眼,只是微微启唇。
苦涩滚烫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灼烧着食道,也灼烧着他早己冰封的心。
殿内,只剩下汤匙偶尔触碰碗壁的轻微声响,和窗外风雪永无止息的呜咽。
御案上,那卷磨损的羊皮地图安静地躺着,边缘卷起的一角,在跳跃的烛火下,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