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宫深影舞
赤金龙首宫灯次第燃起,将偌大的“观澜殿”映照得如同白昼,却又诡异地融在一片朦胧的光晕里。
殿中央,巨大的鲛绡轻纱垂落,薄如蝉翼,透而不明。
像一层凝固的雾气,隔绝了纱后曼妙舞动的身影与纱前贪婪的视线。
丝竹靡靡,缠绕着熏炉里溢出的龙涎甜香,丝丝缕缕,钻入人的骨髓,催生出一种沉溺的慵懒。
皇帝斜倚在铺着雪白虎皮的御座上,半眯着眼,指节随着乐声在扶手上轻轻叩击。
他的目光,并未落在殿中任何一位盛装华服的妃嫔身上,而是牢牢锁在那片巨大的纱幕上。
纱幕之上,是影子的世界!
一个,两个,三个……身姿曼妙的剪影随着乐声摇曳生姿,时而如弱柳扶风,时而似惊鸿翩跹。
纤细的腰肢仿若稍一用力便会折断,那样纤弱却能扭动出柔软又惊人的弧度,舒展的手臂划破光影,留下令人遐想的轨迹。
没有面容,只有轮廓;没有色彩,只有浓淡。
正是这份朦胧与想象,挠在了皇帝心尖最痒处。
他嘴角噙着一丝餍足又迷离的笑意,整个人仿佛被那纱幕上的魅影吸走了魂魄。
“好!好一个‘月下飞天镜’!”
皇帝抚掌,声音带着酒意的沙哑,“赏!重重有赏!”
纱幕后传来几声娇柔婉转的谢恩。
殿内侍立的宫人太监们立刻垂首屏息,动作却迅捷无声,将早己备好的金玉珠翠流水般送入幕后。
空气里弥漫着嫉妒、艳羡与小心翼翼的揣测。
谁都知道,只要在这纱幕后献舞,且影子若能得圣心一顾,便可得到一条通往恩宠最快的捷径。
无数双妙目紧盯着纱幕,又暗暗瞟向御座,渴望成为那下一个被影子眷顾的人。
在这片由光影和欲望织就的旋涡中心,却有一处奇异的平静。
姚贵妃端坐在皇帝御座右下首最尊贵的位置。一袭云锦宫装,以金线满绣百鸟朝凤,在灯火下流淌着不动声色的华贵。
墨玉般的发髻高绾,簪着一支点翠嵌宝九尾凤钗,凤口衔下的东珠流苏纹丝不动,衬得她一张脸莹白如玉,眉眼精致得如同工笔画就,却透着一股子难以亲近的冷冽。
她从发丝到裙摆处处彰显着华贵,却也那样的僭越、那样的不合规矩。
她并未看那纱幕,也未看沉醉其中的皇帝。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大殿下两侧屏息而坐的妃嫔们。
那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上,有的写满了对纱幕的向往、有的还流露出恩宠的渴求、有的暗暗掩饰着对她的敬畏与嫉恨。
偶尔,有妃嫔的目光与她相接,那妃嫔便立刻如受惊的小鹿般慌忙垂下头,带着几分瑟缩。
姚贵妃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完美无瑕、却毫无温度的仪容。
她端起手边的雨过天青釉茶盏,指尖是精心保养过的莹润,指甲上染着淡淡的凤仙花色。
茶是顶级的雪顶含翠,水温恰到好处,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深处的一丝倦怠。
“娘娘,”身旁侍立的大宫女云岫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丽嫔遣人来问,下月她的生辰宴,陛下可会驾临?席间是否也安排影戏助兴?”
姚贵妃眼睫未抬,只将茶盏轻轻放回案几,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陛下兴致正浓,影戏自然是要的。至于陛下是否亲临……”
她顿了顿,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近旁几位竖着耳朵的妃嫔耳中。
“圣心难测,本宫岂敢妄断?让她按旧例预备着便是。”
这话滴水不漏,既给了丽嫔一丝缥缈的希望,又撇清了自己的责任。
几个竖起耳朵的妃嫔眼中闪过失望或了然,复又看向纱幕。
一曲终了,纱幕上的影子定格在一个欲飞未飞的姿态。
皇帝意犹未尽地叹息一声,身体向后靠了靠。
姚贵妃适时地开口,声音清越,打破了短暂的沉寂:“陛下,时辰不早,明日还有早朝。”她的话语恭敬,却带着一丝提醒的意味。
皇帝被打断了兴致,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侧过头。
目光落在姚贵妃身上时,那点不悦迅速化开,换上了一副堪称宠溺的笑容。
“爱妃总是这般体贴。”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姚贵妃的手背。
姚贵妃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划过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可她面上笑容依旧雍容得体,甚至主动将手向前送了半分,任由皇帝那带着酒气的手指落在她光滑冰凉的手背上。
“为陛下分忧,是臣妾本分。”她的声音平稳无波。
皇帝的触碰只停留了一瞬,目光便又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即将被撤下的纱幕,带着无尽的留恋。
“是啊,分忧……”他低喃了一句,语气有些飘忽,“爱妃最是识大体,为朕分忧甚多……”
这话语意不明,像是在称赞,又像是某种隐晦的提醒。
纱幕缓缓撤下,幕后精心装扮的舞姬们盈盈下拜,露出真容,脸上带着献媚与期待。
但皇帝的目光早己失去了焦点,仿佛刚才那纱幕上的幻影才是真实。
姚贵妃缓缓收回手,宽大的袖袍垂落,遮住了那只被触碰过的手。
她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瞬间翻涌起的复杂情绪——
那里面有隐忍,有厌恶,有深入骨髓的疲惫,还有一丝……冰冷的、沉淀在岁月深处的恨意。
“边境捷报频传,朕只是喜不自胜!”
皇帝旁边的太监明白,这是要人递台阶继续演奏的意思,立马赞叹起“国泰民安”,恭维着圣上英明!
殿内乐声在恭维声中再起,这次无人再劝。下一场影戏的前奏娓娓响起。
纱幕重新落下,光影重新在幕布上流动,皇帝再次沉溺其中。
无人注意到,尊贵的姚贵妃在璀璨灯火与喧嚣乐声的包围里,指尖轻轻着袖中一枚触手生凉的羊脂玉佩,那玉质温润,上面刻着一个模糊难辨的古老族徽。像一道无声的烙印,也像一座无形的囚笼。
她端坐的身影依旧挺拔,如同玉雕的神像,华美、冰冷,可内里却早成了一片被权力与往事蚀刻过的荒芜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