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林默是在一阵尖锐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饥饿感中醒来的。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额头上布满了冷汗。苏晴己经去上班了,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那种冰冷的、仿佛胃里破了个大洞的空虚感,比昨夜更加强烈。他冲到厨房,喝了一大杯水,又吃光了冰箱里所有的面包,但毫无作用。这些真实的食物,就像投入深渊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饥饿。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双被他擦拭干净后,郑重地放在餐桌中央的乌木筷上。它们在晨光中,黑得愈发纯粹,仿佛世间所有的光线都会被它们无情地吞噬。
昨夜那一口惊为天人的蛋炒饭,以及随后而来的、这股无法餍足的诡异饥饿,让他心中升起一个大胆而恐怖的猜想。
他需要验证它。
他需要一个……食客。
林默的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的人,就是老方。那个善良、庸碌,被生活压弯了腰,此刻正沉浸在失败与沮Moir中的老人。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实验”对象了。
他迅速地收拾好自己的那套宝贝厨刀,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双乌木筷也用绒布包好,放入怀中。他走出家门,没有丝毫犹豫,径首朝着“老方家菜馆”的方向走去。
餐馆的大门紧锁着,卷帘门拉下了一半,像一只不情愿闭上的眼睛。林默从侧门走了进去,看到老方正独自一人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默默地整理着账本。他的背影在空旷的店堂里,显得格外萧索。
“方叔。”林默叫了一声。
老方抬起头,看到是他,有些意外,随即苦笑了一下:“阿默啊,你怎么来了?这里己经没什么东西了。”
“我来给你做顿饭。”林默走到他面前,语气平静但坚定,“就当是,正式的散伙饭。”
老方愣住了,看着林默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最终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随你吧,反正厨房里也没什么好东西了。”
林默点点头,径首走进了那间他无比熟悉的后厨。
厨房里大部分东西都己经被打包,只剩下一些零散的调味品和卖剩下的最后一点食材。林默熟练地找到了鸡蛋和一小袋米,还有些干瘪的葱。和他昨夜使用的食材,几乎一模一样。
老方跟了进来,靠在门边,看着林默。他本以为林默只是想最后再用一次这里的灶台,满足一下自己的念想。可他很快就发现,眼前的林默,和昨天,和过去一年里的任何时候,都完全不一样了。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韵律和自信。洗米,开火,热锅,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得如同教科书,却又比教科书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潇洒与灵动。老方感觉,林默不像是在做饭,更像是在指挥一场盛大的交响乐,而锅碗瓢盆,就是他手中驯服的乐器。
尤其是当林默拿出那双通体乌黑的筷子,在手中掂量时,老方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双筷子仿佛是活的,是林默身体延伸出去的一部分。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金黄翠绿的蛋炒饭就做好了。
“方叔,尝尝。”林默将其中一碗递给老方,自己也端着一碗,两人就在一张满是灰尘的方桌旁坐了下来。
老方本没什么胃口,但那股纯粹的、勾人魂魄的香气,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拿起了勺子。他看着碗里那份看起来再也普通不过的蛋炒饭,心中并没有抱任何期待。
他舀起一勺,送入了口中。
轰——
一瞬间,老方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的眼睛猛地睁大,浑浊的眼球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不是蛋炒饭。
这是……这是他二十岁那年,第一次跟着师傅学徒,在那个烟熏火燎的后厨里,师傅为他炒的那一碗饭。味道,火候,甚至米饭的硬度,都一模一样!那股味道,点燃了他最初对烹饪的所有热情与梦想。
他机械地又舀了一勺。
这一次,他尝到的,是三十岁那年,他自己的这家“老方家菜馆”开业第一天,他为妻子炒的那一碗。那里面,有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有爱情的甜蜜,有创业的艰辛与豪情。
老方咀嚼的动作越来越慢,眼眶毫无征兆地红了。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也曾像林默一样,对厨艺有着偏执的追求,梦想着开一家全城闻名的餐馆。可后来,在日复一日的房租、账单、和客人的抱怨声中,他妥协了,麻木了,早己忘记了自己最初的味道。
而现在,这所有被遗忘的时光,被压抑的梦想,都被这一碗看似普通的蛋炒饭,给唤醒了。
他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顺着脸上的皱纹滑落,滴进碗里。他吃得像个孩子,又哭又笑,将一整碗饭吃得干干净净。
而在他对面,林默也在吃着。
但是,他尝到的,依旧是昨夜那种极致的、却没有灵魂的美味。然而,当老方的第一口饭进入口中时,林默身体里那股冰冷的、黑洞般的空虚感,突然间,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暖流。
一股微弱的、但无比真实的暖流,从对面老方的身上,无形地飘了过来,通过他手中的乌木筷,缓缓地注入了他的身体。
随着老方吃得越来越香,越来越投入,那股暖流也变得越来越强。它温柔地抚慰着他体内那个饥饿的黑洞,将那些冰冷的褶皱一一填平。林默感觉自己像是浸泡在温泉里,西肢百骸都舒张开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活力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他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
这双筷子,它本身并不创造美味。它是一个媒介,一个管道。它能激发厨师内心最深处的潜能,创造出能与食客灵魂共鸣的、独一无二的味道。而作为代价,或者说,作为报酬——它会从被这美味感动的食客身上,抽取某种形而上的“能量”——或许是情感,或许是记忆,或许是生命力——然后,再将这份能量,渡给手持筷子的主人。
林默抬起头,看着对面那个吃完炒饭,正用手背擦着眼泪,脸上却带着一种久违的神采与轻松的老方。他知道,自己刚刚从这个可怜的老人身上,“吃”掉了一些东西。
他成功了。
他的心中,一半是火山爆发般的狂喜,另一半,是坠入万丈深渊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