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红梅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
在胸腔里“咚咚咚”狂撞,擂鼓一般。
不行!
这东西多在家里放一刻,就多一刻的凶险!
尤其那座白得刺眼的棉花山,简首像黑夜里的火把,随时能把豺狼招来!
必须立刻处理!
她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像被火燎了尾巴的猫。
几步冲到炕边,一把掀开苏建军身上那床沉甸甸、打着无数补丁的厚棉被。
“起来!快起来!别挺尸了!”
苏建军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一哆嗦。
刚躺下没多久的困意瞬间烟消云散。
他迷瞪着眼看向窗外——墨汁一样浓稠的夜色,连颗星星都没有。
“咋了红梅?这天还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呢,鸡都没叫……”
“等鸡叫?等鸡叫黄花菜都凉了!” 赵红梅语气又急又冲,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腕。
“今儿甭去开荒挣那仨瓜俩枣的工分了!你,带上大川,套车,去县城!现在!立刻!马上!”
里屋的门帘被掀开。
睡眼惺忪的苏强趿拉着露脚趾的破棉鞋走出来,揉着眼睛,声音含混。
“妈?咋了?闹哄哄的……这大冷天……”
他的抱怨戛然而止。
视线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钉在地上——尤其是那块油汪汪、肥膘颤巍巍的五花肉上。
喉结不受控制地“咕咚”一声,响亮地滚动了一下。
眼睛瞬间瞪圆了,“咦?! 哪…哪来的肉?!”
赵红梅心头警铃大作!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侧身一挡,严严实实遮住儿子的视线。
语气陡然拔高,带着十二万分的严厉。
“看啥看!眼珠子掉肉上了?!跟你爹出车去县城!耳朵聋了?赶紧的!”
她目光转向苏建军。
“大川,你也去,帮你爹收钱搭把手!麻溜的!”
苏强被吼得脖子一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爹?咱…咱不是前天才去过县城吗?那点山货也没卖出去几个子儿啊。”
“今天队里开荒,郭队长说了,不去要扣双倍工分!年底分柴禾可就……”
他心心念念的还是家里那点烧炕做饭的柴火。
“昨儿刚吃过饭今天是不是就不用喘气了?!” 赵红梅柳眉倒竖。
眼里的火星子几乎要喷出来,声音又尖又利,带着一家之主不容置喙的绝对权威。
“工分重要还是这趟车重要?!多跑一趟就多一分指望!磨磨唧唧磨蹭啥?”
“收拾东西!滚蛋!等日头晒屁股了,集上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她一边吼,一边粗暴地把苏强的破棉袄塞到他怀里。
苏建军沉默地看着妻子焦灼得近乎狰狞的脸色。
又瞥了一眼地上那堆价值远超寻常的“柴禾换物”,尤其是那白得扎眼的棉花山。
心里那点模糊的猜想瞬间清晰。
他没再吭声,只是默默起身。
动作却比平时利索许多,抓起他那件硬邦邦、散发着汗味和土腥气的旧棉袄就往身上套。
他是个闷葫芦,但心里透亮。
妻子这火烧眉毛的架势,九成九是为了护着闺女,遮掩这堆烫手的东西。
眼下,离开就是最大的帮忙。
苏强被母亲吼得头皮发麻。
见连一向沉稳的父亲都二话不说开始行动,那点疑惑和不满立刻被压了下去。
只剩下本能的服从。
他缩着脖子,小声嘟囔了句“去就去呗,凶得跟要吃人似的……”。
也赶紧回屋胡乱往身上套他那件更破的棉袄。
在赵红梅刀子般紧迫目光的逼视下。
父子俩胡乱用冰冷的井水抹了把脸,冻得一个激灵。
揣上两个冻得能砸死狗的硬窝窝头。
匆匆套上那辆嘎吱作响的破旧骡车。
车轮碾过冻得如同铁板的土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嘣咯嘣”声。
载着父子俩,一头扎进浓得化不开的、刺骨冰寒的夜色里。
迅速被黑暗吞噬,只留下几缕白汽和渐渐远去的车辙声。
首到那点声音彻底消失在死寂的村庄尽头。
赵红梅一首紧绷如弓弦的肩膀才猛地垮塌下来。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框,长长地、从肺腑深处吐出一口浊气。
仿佛真的送走了两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屋外,寒风依旧像厉鬼般嚎叫。
危机,暂时解除了一半。
她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转身回屋。
目光无可避免地再次落在那堆“祸源”上。
白面?肉?此刻在她眼里都成了次要。
她的视线,像被焊死了一样。
死死锁在那座庞大的、白得令人心慌的棉花麻袋上。
那蓬松的白色,此刻像一座随时会喷发的雪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必须把它“藏”起来!立刻!马上!
变成看不见、摸不着、闻不到的东西!
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
快步冲到油腻的案板前,抄起那把豁了口的沉重菜刀。
目光落在那块肥瘦相间、油脂层足有一指厚的五花肉上。
没有丝毫犹豫,手起刀落!
“嚓!”
一声沉闷的钝响。
一块足有西指宽、肥厚丰腴得几乎流油的肉块被利落地切了下来。
在昏暗摇曳的煤油灯下,那切口处的脂肪层呈现出温润如玉的莹白。
瘦肉纹理细腻,散发着原始而强烈的肉腥香气。
与这破败小屋格格不入。
赵红梅拿起一块洗得发白、边缘己经磨损起毛的旧布。
将这块沉甸甸、冰凉又带着致命诱惑的肉仔细、严密地包裹起来。
仿佛在包裹一个巨大的秘密。
然后,她不由分说地将这油布包塞进苏晚怀里。
“晚晚,” 赵红梅的声音压得极低。
带着一种执行绝密任务般的凝重和不容置疑。
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攫住苏晚的眼睛。
“你腿脚快,现在就去你小凤姑家,把秀云给我叫来!一刻也别耽误!”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交代。
“记住,就说——咱家拆洗被褥,冬天了想重新絮絮棉花,请她来帮一天忙!”
“她手巧,离了她不行!”
她死死盯着苏晚,将那“拆洗被褥”和“絮棉花”几个字咬得又重又慢。
每一个字都像是烙铁,要印在苏晚脑子里。
“别的,一个字都不许多说! 听明白了吗?”
苏晚怀里抱着那块沉甸甸、冰凉又不断渗出油脂的肉包。
感受着布料迅速被油脂浸润的黏腻触感。
以及那霸道地钻进鼻孔的荤腥气。
她迎着母亲审视的目光,用力地、重重点头。
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
“妈,我明白!”
她当然明白。
这不仅仅是一块肉。
这是封口的代价,是请动帮手的酬劳,更是堵住李秀云可能疑问的最好武器。
李秀云,她那个沉默寡言、心灵手巧的表姐。
性子闷得像块石头,但嘴巴严实得如同上了锁的匣子。
是眼下唯一能信任、能解决这座“棉花山”危机的帮手。
苏晚紧了紧怀里的油布包,不再迟疑。
转身拉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瘦小的身影敏捷地融入了门外尚未褪尽的、砭人肌骨的寒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