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重新燃起来时,王正帮孟婆拾掇被撞翻的汤罐,龙袍上的尘土沾了桂花甜香,倒比之前的肃杀多了几分柔和。
“他拿着半块虎符就能闹翻天?”孟婆用布擦着锅沿,语气听不出喜怒。
王蹲在地上捡碎瓷片,指尖被划了道口子,渗出血珠却浑然不觉,只慢悠悠道:“三百年前分虎符时就说了,左半边管调兵,右半边管粮草。他手里那半块,调得动枪,却领不到粮——不出三日,就得回来找我。”
他抬头看孟婆,眼里的戏文式的锋芒全褪了,只剩点讨好的笑意,像个藏了心思被戳破的孩子:“其实啊……当年在故都画城池图,不是真想重振什么大秦,是怕你嫌我没用,留我在汤店当伙计不安心。”
孟婆擦锅的手顿了顿,灶膛的火光映在她脸上,暖融融的。“哦?”她挑眉,“那现在有人替你‘复兴’了,你倒乐得清闲?”
“可不是。”王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星子蹦起来,映得他眼底发亮,“他想打就让他打去,想修阿房宫就让他修去。我啊,就想守着这桥洞,每天卯时生火,申时收摊,给你劈柴,给唐警官递桂花糕,顺便……等他带着饿肚子的阴兵回来讨饭吃。”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是块新做的桂花糕,上面用豆沙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秦”字。“你看,”他献宝似的递过去,“以后这‘秦’字,就只刻在糕上,不刻在城墙上了。”
孟婆看着那块糕,突然想起三百年前,他也是这样,打完仗浑身是伤地回来,从怀里掏出块被血浸了一半的桂花糕,傻笑着说“城里的师傅新做的,比宫里的甜”。
“油纸上的灰沾糕上了。”她接过糕,用指尖擦掉那点灰,声音轻得像叹息,“以后做糕,就在灶边做,别揣怀里了。”
王看着她低头咬了口糕,突然觉得,什么复兴,什么天下,都不如桥洞下的烟火气实在。军师举着虎符闹得再凶,也挡不住阴兵会饿肚子,挡不住忘川河的水总要向东流,更挡不住他现在只想守着这碗汤,守着眼前人。
远处隐约传来阴兵的呐喊,王却充耳不闻,只是拿起斧头,对着柴堆比划:“今天得多劈点柴,看这天气,怕是要下夜雨。”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映着两人的影子,在桥洞的石壁上拉得很长,像段被岁月熬软了的戏文,没了刀光剑影,只剩柴米油盐的暖。
桥洞下的桂花刚开了新茬,就见远处的土路上走来一队人影——穿着簇新的陆军常服,步伐却还带着甲胄的沉滞,不是阴兵是谁?
“孟婆!给碗热汤!”打头的那个扯着嗓子喊,军帽歪在一边,露出底下泛着青的魂火,“人间的食堂太好吃了!红烧肉炖得比当年军营里的硬饼子香十倍!”
后面跟着的七嘴八舌应和,有的说人间的“电灯”比火把亮堂,有的夸“汽车”跑得比战马快,还有个捧着包薯片,吃得咔嚓响:“这叫什么?脆生生的,比忘川河底的冻鱼好吃!”
唐寒蓝正帮孟婆摆碗,看着他们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你们这是……投诚了?”
“什么投诚!”那阴兵梗着脖子,却忍不住摸了摸口袋里的士兵证,“是……是来体验生活!你看这衣服,比铁甲轻便多了,还不用天天擦锈!”
军师跟在最后,常服穿得笔挺,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手里捏着本《现代军事理论》,封面上还画着批注。他看见王蹲在灶边帮孟婆烧火,龙袍换了身粗布褂子,正用树枝逗大黄,突然低下头,加快脚步想绕过去。
“军师。”王头也不抬,“过来喝碗汤。”
军师的脚步顿住了,磨蹭着走过去,接过孟婆递来的汤碗,指尖碰着温热的瓷壁,声音低得像蚊子哼:“人间……挺好的。高速公路比驰道平坦,手机比烽火台好用,连小孩都知道‘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比当年的檄文管用。”
他顿了顿,飞快地瞥了王一眼,又慌忙低下头:“我……我申请加入了退役军人服务站,帮着整理军史档案,那些三百年前的战报,正好能用上。”
王看着他红透的耳根,突然笑了,往他碗里加了勺桂花:“挺好。以后别总想着打仗,多学学用电脑——唐警官说,那东西能查遍天下的红烧肉做法。”
阴兵们早围上来抢桂花糕,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人间的新鲜事,军帽碰在一起,叮当作响,倒像群得了糖的孩子。
红月己经很久没出现了,忘川河的水映着人间的灯火,暖融融的。孟婆看着眼前这幕,突然往汤里多撒了把糖,慢悠悠道:“看来,有些执念,不用打仗,也能找到归宿。”
王嗯了一声,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光映着他和孟婆挨在一起的影子,在石壁上晃啊晃,像段没唱完的、甜丝丝的戏文。
灾厄之门内的王座积了层薄尘,前任主上捻着枚棋子,正对着水镜里的热闹出神。
镜中,阴兵们抢桂花糕的军帽撞在一起,叮当作响;军师捧着汤碗,耳根红得像被忘川河的水烫过;王蹲在灶边,粗布褂子上沾着柴灰,正给孟婆递去块刚烤好的红薯——那笨拙的样子,哪还有半分当年挥剑斩敌的凌厉?
“噗嗤。”
一声轻笑撞在石壁上,惊得栖息的蝙蝠扑棱棱飞起。前任主上放下棋子,指尖还残留着水镜的凉意,眼底的冰霜化了些,竟浮出点久违的暖意。
他想起三百年前,这伙人在战场上杀得昏天黑地,王的龙袍染着血,军师的扇子断了骨,阴兵的甲胄碎了片——谁能料到,三百年后,会挤在桥洞下抢块桂花糕?
水镜里,王把红薯塞给孟婆,自己啃着边角,含糊不清地哼着秦腔,调子跑了八百里,却听得孟婆弯了眼。
前任主上指尖敲了敲王座的扶手,像是在应和那跑调的唱腔。他想起莫忘前几日来抱怨,说阴兵们总借故往人间跑,连门内的巡逻都没人愿意干了——当时还觉得气闷,此刻看着镜中光景,倒觉得这“闹剧”,比门内终年的死寂有趣多了。
“一群……没出息的。”他低声骂了句,嘴角却扬着,伸手拂去水镜上的雾气,把那片热闹看得更清了些。
忘川河的水顺着门缝漫进来,带着桥洞下的桂花甜香。前任主上望着水镜里渐渐暗下去的天色,突然觉得,这灾厄之门,好像也不是非要关得那么紧。
有些执念,在烟火里泡软了,未必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