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架轮子碾过疗养院门口碎石铺成的小路,发出“吱呀”的响声,停在了紧闭的大铁门前。那铁门又厚又重,刷着深绿色的漆,有些地方漆皮剥落,露出暗红的铁锈。门轴转动时,响起一阵刺耳又拖长的“嘎吱——”声,像老人费力的叹息。担架被推了进去,上面躺着缠满绷带的刘元乾。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哐当”一声巨响,然后是锁芯转动落锁的“咔哒”轻响。最后一点外面世界的声音——也许是远处公路上模糊的车声,也许是山里几声孤单的鸟叫——全都被关在了门外。疗养院里顿时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自己耳朵里的嗡嗡声。这地方藏在山林深处,西下里一点人声都没有,只有一股子沉重的死寂,压得人胸口发闷。
刘元乾的病房在走廊最里面。房间窗户很大,玻璃擦得还算干净,望出去是冬天光秃秃的山坡。树都是灰黑色的,瘦棱棱的枝子首戳向铁灰色的天空,没有叶子,也没有鸟落在上面。天阴沉沉的,云层又厚又低,病房里惨白的灯光就显得格外刺眼。他身上裹着厚厚的纱布,从胸口、肚子一首缠到胳膊,侧身躺着时,背上的绷带轮廓也能看出来。他瘦得厉害,脸颊凹进去,颧骨高高地突出来,脸色白得跟他身下洗得发旧的床单一个颜色。他就那么首挺挺地躺着,眼睛睁得很大,却没什么神采,死死盯着天花板上一个掉了漆的小白点,好像要把那点看穿。床头柜上放着一台监测仪器,屏幕闪着幽幽的绿光,机器发出冰冷又规律的“滴……滴……滴……”声,在这死一样安静的地方,这声音格外清楚,像在数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时间在这里好像走得特别慢,每一秒都沉甸甸的。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两鬓有点白,脸上皱纹很深。他是赵医生,疗养院专门负责心理疏导的,以前在部队里处理过很多战士的心理问题。他搬了把木头椅子,放在离病床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了下来。
“元乾,”赵医生开口,声音放得很低,很温和,怕吓着他似的,“今天感觉好点没?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刘元乾的眼珠慢慢地转向声音的方向,但眼神空洞,焦点落在赵医生身后的白墙上,好像那墙是透明的。他嘴唇闭得紧紧的,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房间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嗒”声,这沉默长得让人喘不过气。赵医生很有耐心地看着他,两只手习惯性地交叉放在膝盖上。
“这地方是安静,”赵医生又开口,试着找个轻松点的话题,“跟外面闹哄哄的世界不一样。刚来的人都不太习惯。”他停了一下,接着说,“带你回来的老张,还有小陈他们,昨天还托人问起你,惦记着你呢。”
刘元乾的睫毛好像极其轻微地抖了一下,像被看不见的风吹过,但马上又不动了。眼珠还是凝固在那片空白的墙上。
赵医生的目光落在刘元乾那只没受伤的手上,那只手紧握成拳头,指关节都捏得发白了。赵医生轻轻吸了口气,终于还是把话挑明了,声音依旧温和,但每个字都很清晰:“元乾,有些事,压在心里不是办法。咱们得试着去碰一碰,去想想,才能慢慢过去。就像……‘深潜’那次任务……”他小心地斟酌着词句,“你那些战友……他们……当时的情形,你还能想起来多少?”
这句话像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刘元乾紧绷的神经里。他整个人剧烈地一震,身体瞬间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好像马上就要崩断。胸口急促地起伏,带动着肋下的纱布也跟着剧烈地鼓动,纱布边缘慢慢洇开一小片刺眼的暗红色。大颗大颗冰冷的汗珠从他苍白的额头上、瘦削的太阳穴冒出来,滚落下去。喉咙里发出“嗬……嗬……”艰难喘息的声音,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肩膀控制不住地抖起来。那只没受伤的手死死攥住身下的床单,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暴突出来,指节因为用力过度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空气好像冻住了,沉重得压人。赵医生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发抖,眼神里是沉重的了然。
过了好一阵子,那让人心头发紧的颤抖才稍微平息了一点。
“……我的错。”
沙哑破碎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突然撕裂了病房里粘稠的寂静。这三个字像是耗光了他最后一点力气,掉在冰冷的空气里,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声音又低又哑,更像是绝望的呜咽。说完这句,他猛地闭上眼,把头更深地埋进枕头,那姿态脆弱又带着拒绝一切的决绝。
赵医生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沉重的了然变成了一声无声的叹息。他慢慢地站起身,脚步放得很轻。“行,”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稳,“今天咱们就先到这儿。你好好歇着。下次……下次再聊。”他走出病房,轻轻带上门。过了一会儿,走廊那头传来压低嗓门的说话声,听不清说什么,但那语气沉甸甸的,像块冰凉的石头压进病房里。
中午到了,一个年轻的护士端着个搪瓷托盘走进来,动作麻利,但带着点小心翼翼。她把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清粥,一小碟蔫巴巴的水煮青菜放在床头柜上。“刘同志,该吃饭了。”护士小声提醒。
刘元乾没动,还是面朝里躺着。
护士犹豫了一下,放下东西,轻手轻脚地出去了。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那永不停歇的“滴嗒”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僵硬的身体才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他近乎呆滞的目光扫过那碗早就凉透的清粥,然后,一点点移向床头柜的另一边——那里放着几样东西,装在一个没有标记的灰色粗布小口袋里。
他的呼吸一下子又粗重起来,胸膛剧烈起伏,纱布上那片暗红似乎又扩大了一点。
他的手抖得厉害,伸出去好几次,指尖才勉强碰到那布口袋粗糙的边沿。他几乎是痉挛着把它抓了过来,手指哆嗦着去解袋口的布绳。
一枚沾着深褐色干涸血渍的金属身份牌先掉了出来,冰冷的棱角硌着他的手心。牌子上刻着三个字:李卫国。接着,一个被烧得焦黑变形、塑料都熔在一起、几乎认不出是打火机的东西也跟着滚落在床单上,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好像立刻钻进了他的鼻子。
刘元乾猛地攥紧了那枚冰冷的身份牌,金属的棱角深深硌进他掌心的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他死死盯着那三个被血渍糊得有些模糊的字——“李卫国”。战友那张憨厚的、总带着点傻笑的脸猛地撞进脑海,那么清晰,又那么遥远。卫国那张圆脸,笑起来眼睛眯成缝,总爱憨憨地挠头…… 耳边似乎又炸开了震耳欲聋的巨响!眼前猛地腾起冲天火光,热浪裹着碎石和碎片扑面打来!浓烟里,李卫国那张糊满血污的脸突然出现,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张着好像在嘶吼什么,然后猛地发力把他推开!那张脸瞬间被刺眼的白光吞噬、撕裂……紧接着是另一个身影在浓烟里倒下……滚烫粘稠的血溅了他一脸,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和皮肉烧焦的恶臭……那味道,那温度,好像又糊在了脸上……巨大的痛苦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把他从头到脚淹没,喘不上气。他喉咙里发出像野兽受伤般的压抑呜咽,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的颤抖让整张病床都跟着发出“嘎吱”的呻吟。瘦得突起的肩胛骨在薄薄的病号服下剧烈起伏着,无声的崩溃把他整个人撕成了碎片。
过了很久很久,病房里那抽泣般的喘息才渐渐平息下来。他在床上,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汗水把头发和枕头都浸湿了,又粘又冷。他松开手,那枚染血的金属身份牌就留在汗湿的掌心。
他疲惫地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部样式很老、又厚又重的黑色手机。这是组织上特批给他的,只能被动接收特定的加密信息,想打出去一个电话都不行。
他按亮了屏幕,黯淡的光映着他布满血丝、一片死灰的眼睛。屏幕上,只有一个名字占据着整个通话记录列表——李欣怡。
那些记录的时间戳密密麻麻,像蚂蚁窝一样,挤满了最开始那几天的屏幕。每一个未接符号后面,都跟着一个精确到秒的时刻——凌晨两点十分,凌晨三点五十五,上午九点十七……间隔短得几乎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那密集的程度,不用想也知道,电话那头的女人,是怎样一次次地按下重拨键,听着忙音从刺耳变得麻木,听着那点微弱的希望在单调的提示音里彻底熄灭。
慢慢地,那些时间戳变得稀疏了。从一个小时一次,变成几小时一次,一天一次……再后来,间隔拉长到了几天。最后一条记录,停留在十一天前的一个深夜。然后,屏幕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了。
时间在屏幕上只是静止的数字,在他心里却是缓慢流淌的绝望。
他的手指悬在拨号键的上方,剧烈地哆嗦着。那个熟悉的号码就在指尖下面,只需要轻轻按一下……汗水很快濡湿了手指肚,在冰冷的按键上留下模糊的水印。*打过去?说什么?说“欣怡,我没死”?还是说“别等了,忘了我”?爆炸的火光,战友倒下的身影,还有最后分开时她含泪的质问,像烧红的针一样扎进他脑子里——“刘元乾!你这算什么意思?!”那声音又尖又利,带着被骗的愤怒和恐惧,此刻在死寂的病房里像幻听一样炸响。
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一个缠满绷带、连睡觉都会被噩梦吓醒的废人?一个手上沾满战友鲜血、洗都洗不掉的罪人?他只会给她带来更深的痛苦和无休无止的担忧。一股冰冷刺骨的无力感狠狠抓住了他,比身上的伤口更深地扎进骨头里。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去碰她?去回应她?只会拖累她,让她更痛苦。手指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像折断的枯枝。沉甸甸的手机从他脱力的指间滑脱,“噗”地一声闷响,掉在厚实的被子上。屏幕挣扎着闪了一下,彻底暗了下去,只映出他那张麻木、死寂、写满了“不配”两个字的脸。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了。冬天的山林,夜里静得吓人,一点声音都没有。病房里只剩下仪器绿灯规律的闪烁和机器内部细微的电流嗡鸣声,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信号。刘元乾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昏沉沉,脑子像塞满了浆糊,身体沉得像灌了铅。紧绷的神经终于被巨大的疲惫强行拖拽着,滑向一个短暂又空洞的迷糊状态。
但这迷糊薄得像一层纸。
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大的爆炸声震得他耳朵嗡嗡响,眼前一片刺目的火光!滚烫的气浪卷着碎石块和铁片,像下雨一样劈头盖脸砸过来!整个世界都在燃烧、扭曲、塌陷!他看见李卫国那张熟悉的脸在火光里对着他拼命吼叫,脸上全是血,嘴巴一张一合,可他一个字也听不见!紧接着,那张脸在一片刺眼的白光里被狠狠撕碎!又一个人影在浓烟里倒下去……滚烫粘稠的血喷了他一脸,带着浓重的铁锈腥味和皮肉烧焦的恶臭,糊得他喘不过气!
“不——!”他在心里绝望地嚎叫,身体却像被钉在地上,一动不能动。
眼前的景象突然变了。扭曲的火光消失了,变成了冰冷刺眼的白茫茫一片。他认得这地方!是除夕夜的街道!李欣怡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穿着那件红色的呢子大衣,在雪地里红得像团火。可她脸上没有笑,只有眼泪和一种让他心都碎了的冰冷质问。她的嘴唇在动,没有声音的话却像冰锥子,狠狠扎进他脑子里:“刘元乾!你这算什么意思?!你说话啊!”
他想冲过去抓住她,脚下的积雪却突然化成了滚烫的烂泥!所有牺牲战友的脸,还有李欣怡的脸,在火光和雪光里飞快地交替闪现,无数双眼睛死死地瞪着他,里面有愤怒,有不解,有空洞的死寂!巨大的爆炸声、尖锐的质问声、死寂的凝视……所有的声音、画面、情绪猛地绞在一起,拧成一根粗糙冰冷的铁链子,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
“呃——嗬!”
一声撕裂喉咙般的惊喘猛地打破了病房的死寂。刘元乾像被电打了一样从床上弹坐起来,后背“哐”地一声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床头架上!旁边的输液架被他猛烈的动作带倒,玻璃盐水瓶“啪嚓”一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冰凉的药水和玻璃碴子溅得到处都是!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像个破风箱一样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腹的伤口钻心地疼,但这疼远比不上心脏被攥紧的万分之一。冷汗一下子就把单薄的病号服湿透了,冰凉地贴在身上。他惊恐地瞪大双眼,眼球上全是红血丝,死死盯着病房天花板上那片昏暗模糊的光影,好像那里随时会裂开,再次涌出那些吞噬一切的火焰和无声质问的脸孔。梦里那血腥味、硝烟味、她质问时绝望的眼神,还死死缠着他,像冰冷的毒蛇啃咬着他脑子里最后一点清醒。
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格外凄惨。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没包扎的手——它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指骨凸起,皮肤下面的青色血管一根根狰狞地暴出来。一股想要砸碎一切的暴怒猛地冲上头顶,淹没了最后一点理智。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绝望的低吼,那只完好的拳头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朝着旁边的床头柜狠狠砸了下去!
“砰——!!!”
一声沉闷又刺耳的巨响,在死寂的深夜里像炸雷一样。床头柜被砸得剧烈晃动,上面那个还剩点凉开水的搪瓷缸子猛地一跳,“哐啷啷”摔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这巨大的声响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撞出强烈的回音。
几秒钟后,门外立刻传来一阵急促又慌乱的脚步声。“刘同志!刘同志你怎么了?!”值班护士惊恐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接着是钥匙在锁孔里“哗啦哗啦”乱捅的声音。
刘元乾没有回答。他颓然地垂下那只砸得生疼、指关节己经蹭破皮渗出血丝的拳头,整个人脱力般向后重重靠回冰冷的床头架。他大口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口的方向,汗水和控制不住的眼泪混在一起,顺着他苍白的脸颊往下淌。
门被推开一条缝,护士紧张的脸探了进来,手里紧紧攥着警铃呼叫器。她一眼看到地上的狼藉——摔碎的玻璃瓶、药水、搪瓷缸子、水渍,还有床上那个剧烈喘息、眼神涣散、拳头滴血的男人。她的目光飞快地在病房里扫了一圈,带着职业性的警觉,还有一丝藏不住的紧张。
“刘同志?”护士的声音放得更轻了,试探着往前挪了一小步,“你没事吧?是不是做噩梦了?伤口疼不疼?有没有……”
她的话突然卡住了,目光落在了刘元乾脚边的被子上。那部黑色的保密手机,刚才掉下去时屏幕朝上,这会儿,屏幕竟然幽幽地亮了起来——不是熟悉的来电界面,也不是待机画面。屏幕中间,一条简短、冰冷的加密信息提示符,正一闪一闪地亮着幽蓝色的光。
护士的视线在刘元乾惨白的脸和那闪着蓝光的手机屏幕之间飞快地扫了一下,眉头极快地皱了一下又松开。她立刻挪开目光,重新看向刘元乾,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刘同志,你别怕,我这就给你处理手上的伤,地上的东西我来收拾。”她小心地绕过地上的玻璃碴子和水渍,走向床头柜去找医疗箱,但脚步明显比刚才更沉了,收拾碎片时,眼角余光又不自觉地瞥了一眼那幽蓝闪烁的手机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