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指挥中心巨大的屏幕上，西川地震监测网的数据疯狂跳动，一片刺眼的血红警告几乎盖住了地图形状。地应力曲线像垂死病人的心跳图，猛地拔高，狠狠刺穿了警戒线；次声波监测值像失控的水龙头哗哗往下掉；动物异常报告图上，代表危险级别的红点密密麻麻炸开，像长了满脸红疹。空气里是设备高速运转的微弱嘶嘶声，夹着键盘敲击声和压抑的呼吸，沉重的焦虑像团闷热的湿气，糊在每个人身上。
“时间……越来越紧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专家声音沙哑，眼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能量攒的……太多了！这不是慢慢放，是……是炸药桶要炸了！”他手里的电子笔无意识地戳着屏幕，指尖发白。
大厅角落里，刘元乾埋在堆成小山的资料和摊开的地图里。他面前三台显示器发着幽光，照着他的脸——眼睛布满血丝，下巴上胡子拉碴，像钢针一样。他飞快地在其中一台显示器上操作，手指快得看不清。另一台屏幕上，一个精细的西川三维地形模型随着他输入的数字不断变化。他手里攥着一支红笔，在一张铺开的大地图上用力画圈、打叉、连线，笔尖戳破了薄薄的纸。
“映秀……漩口……”他低声念着这些名字，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石头渣。地图上这些熟悉的地方现在看着格外刺眼。笔尖划到漩口镇时，刘元乾的动作突然停住，笔悬在半空，微微发抖。一瞬间，一场无声的灾难在他脑子里炸开——奔腾的岷江被塌下来的山堵死，浑浊的江水没了约束，吞掉山脚下低矮的房子……哭声、喊声、水声震得他耳朵疼。幻觉太真了，他好像闻到了泥巴和水混在一起的死人气味。他猛地闭上眼，喉咙使劲咽了几下。“啪”一声轻响，绷得太紧的红铅笔芯在他手里断了，一小截红铅滚到地图上漩口镇的位置，像个血点子。
“通知……前面！”刘元乾猛地抬头，嘶哑的声音像砂纸磨铁，一下子划破了指挥室凝固的空气。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离他最近、正抓着通讯器的年轻组员小吴，“重点！映秀！漩口！还有……所有我画红圈的地方！快！让他们催下面！催！疏散！多跑一个是一个！！”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最后一个字破了音，带着股绝望的狠劲。
旁边同事老王默默把一杯早就凉透的速溶咖啡推到他手边。刘元乾好像根本没看见。
“刘工，先遣队有消息了。”通讯台那边传来同事小李的声音，有点紧绷。
刘元乾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像鹰一样盯过去。
“说！”一个字，又短又硬。
“部分偏远山区信号时好时坏，联系不稳定。几个村子报告……牲口特别躁，顶撞围栏，鸡鸭不进窝，还有牛撞伤人的。好几处浅井的水突然变浑，村民慌了。地方防灾部门动作还行，预警通知发到村镇了，但是……”小李停了一下，声音低下去，“有些村民……特别是些老人，不太信邪，不愿意撤。”
刘元乾的脑门重重抵在冰凉的工作台边，汗顺着太阳穴往下淌。桌面上堆满了东西——汶川、松潘、茂县的老地质图纸边都黄了；唐山大地震后路被一次次堵死的惨痛记录印在纸上；几张标着“高危”的卫星图上，弯弯曲曲的岷江两边山又高又陡，看着就悬。他粗重地喘了口气，像刚卸下重担，手指又砸回键盘，动作更猛了。他调出最新的监测数据，疯狂地刷新那个庞大的三维灾害推演模型。
地图上，代表山体滑坡危险的暗红色块沿着岷江两岸陡坡蔓延，吞掉一个个代表村镇的蓝点。代表河流的蓝线在几处窄河道被红色的“X”粗暴切断——这是可能形成的堰塞湖死局。一旦堵上，上游村子立刻变孤岛。一条条细细的、象征活路的绿色交通线，在关键的桥梁和隧道口，被刺眼的黄色断层符号拦腰斩断。每多一个标记，刘元乾握着鼠标的手就更紧一分，指关节捏得发白。
“刘工！”一个急切的声音打断了他近乎自虐的操作。是指挥中心的区域主管赵磊，他大步走过来，眉头拧得死死的，手里捏着刚打印出来的一页纸，“新到的地质遥感分析，龙门山断裂带北段……你看这儿！”他用食指使劲戳着纸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彩色线，“能量释放的集中点……和我们模型算出来的最危险地方对上了！指着……北川！”
刘元乾一把抓过报告，目光像刀子刮过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图。一瞬间，他脑子里那张无形的灾难大网猛地收紧、聚焦。所有的推演、所有可怕的场景碎片，好像被一股看不见的力硬拽着，全指向了那个他没特别标出来的名字——北川！一股冰冷的寒气从尾巴骨首冲头顶，激得他头皮发麻。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出吓人的光，死死钉在对面墙上那幅巨大的西川地形图上，视线穿透层层山岭，首戳北川县城的位置。
“北川……”他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一股巨大的、几乎让人憋死的寒意瞬间攥住了他的心。这预感太强了，像只冰冷的手掐住了脖子。
就在这让人喘不过气的死寂里，指挥室中心的通讯主台突然爆出刺耳的蜂鸣警报！所有人都猛地看过去。负责卫星通讯的军官老张一把抓起听筒，动作快得带风，紧紧贴在耳朵上。
“指挥中心！指挥中心！收到请回话！这里是‘磐石’先遣队！收到请回话……”老张沉稳的声音透过喇叭响遍大厅，却像冷水滴进滚油，瞬间炸开了凝固的空气。
“滋啦……指挥中心！紧急……北川！”听筒里的声音严重失真，夹着电流撕裂的噪音，每个字都像从风暴里硬挤出来，带着藏不住的惊慌，“……碰上大……电磁干扰！所有……所有仪器……全瞎了！再说一遍，全瞎了！……很多野兽……乱跑！方向不定！……我们正……”声音猛地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恐惧，“正在往……最危险的地方靠……请求……滋啦——”
一声尖利刺耳的电子噪音，像玻璃被硬刮碎，瞬间切断了所有声音。接着，是死一样的、让人窒息的忙音。
“嘟嘟嘟……嘟嘟嘟……”
单调的忙音空洞地在死寂的指挥中心大厅里回响。刚才还充斥的键盘声、通话声、机器声，瞬间全冻住了。空气凝固了，像罩了一层看不见的冰壳，沉得让人喘不上气。时间在这要命的寂静里，一秒一秒地爬。每一盏指示灯，每一块闪动的屏幕，都像一张张惨白僵硬的脸。
赵磊抓着通讯台边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咯响，青筋像蚯蚓一样爬满手背。他死死瞪着卫星通讯屏幕上那片代表信号丢失的、刺眼又绝望的雪花点，嘴唇抿成一条没血色的线。眼角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那片雪花点，像个巨大的、冰冷的黑洞，无情地吞掉了所有希望。
突然，一声刺耳的金属刮擦声狠狠撕破了死寂！
刘元乾猛地从工位上站起来，动作太猛带倒了身后的椅子。椅子腿在光滑地板上刮出难听的声音，“哐当”一声摔在地上。他根本顾不上，身体绷得像张拉满的弓，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两团烧红的炭，死死钉在主屏幕上信号消失的地方——北川！
那片区域的地图上，几个之前没引起他足够警惕的监测点图标，显示着信号断掉前最后一秒的数据——一条原本平稳的地磁背景线，在消失前的瞬间，诡异地向上猛跳了一下，像个临死的人最后抽动。
那片突然死寂的雪花点区域，在地图上只是个冰冷的坐标。但刘元乾知道，坐标底下，是他熟悉的、由无数山和沟组成的脆弱地方。那片地现在像被打断了骨头，沉默地忍受着无声的撕裂。指挥中心冰冷的空气像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压在每个人肩上。刘元乾站在那里，仿佛能穿透水泥屋顶，听见远方山里石头崩开的呻吟，听见大地在憋着劲的痛苦喘息，听见那些还懵懂无知、对头顶灾难毫无察觉的微小生命发出的脆弱呼吸——那是北川，是他推演模型里突然被黑暗吞掉的点，更是此刻被冰冷绝望的雪花点盖住的深渊。
“继续呼叫！所有备用频道！给我接！”赵磊的声音终于打破死寂，嘶哑得像砂纸磨铁，强压着惊涛骇浪。他猛拍通讯台桌面，震得旁边一个空纸杯跳起来，“立刻联系所有能联系上的周边监测点！我要知道北川方向到底怎么回事！快！”
那片狂闪的雪花点像深渊的大嘴，无声地嘲笑着人力的脆弱。刘元乾还僵立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吞掉声音和生命的坐标。他慢慢抬起手，手指隔着冰冷的空气，虚虚指向地图上那个被死寂笼罩的位置——北川。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那个无声的口型，是深渊注视下，沉重的宣判：
“来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指挥中心角落里一台连着广域低频震动传感器的显示器，屏幕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灰色指示灯，极其微弱地、极其短暂地闪了一下，然后灭了。快得像眼花，没引起任何人注意。只有机器内部记录芯片，默默记下了这丝微弱到几乎被忽略的异常波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