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二号下午,上海的天阴沉沉的,灰云压在高楼顶上。空气闷热潮湿。王玥颖站在寰宇资本那间能看见外滩的大会议室里,手里的激光笔红点停在幕布的报告上。PPT刚翻到第三页,她声音清楚地说:“……西南的旅游投资,政策是好的,短期有点波动,长期看回报……”她停了一下,看看下面坐着的几位高层,手指就要去点鼠标翻页。
突然,她脚下一晃。
不是头晕,是地板真的在晃!她身子一斜,整个人扑了出去,手肘“咚”地撞在硬实的红木桌子边上,疼得她抽了口气。紧接着,头顶上那盏大水晶吊灯“嘎吱嘎吱”地响起来,灯链子甩来甩去,水晶片“叮叮当当”乱碰,刺眼的光晃得人眼花。这声音一下子盖过了她说话的声音。
“地震了!”角落里有人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像布被撕开了。
会议室里一下子炸了锅。刚才还坐得好好的经理们,脸都吓白了。椅子被慌慌张张地推开,倒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桌上的文件“哗啦啦”掉了一地。有人碰翻了水杯,咖啡色的水迅速在纸上洇开一大片。没人喊口令,大家全往门口挤,推着、喊着,脚下不稳。
王玥颖被人群推着往前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感觉脚下的地板还在一下一下地抖,像踩在要化掉的冰上。她的高跟鞋崴了好几下,差点摔倒,幸好旁边一只粗壮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是风控部的老陈,他平时板着的脸现在绷得紧紧的,拉着她就闷头往外冲。
“快!下楼!别挤别挤!”保安主管扯着嗓子在楼梯间里喊,声音有点发颤。楼梯上挤满了人,脚步声“咚咚咚”乱响,恐慌像看不见的烟,塞满了窄窄的楼梯道。王玥颖死死抓着冰凉的金属扶手,心“怦怦”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每一次地板晃,她手指头都发麻。
好不容易冲出旋转门,跑到楼下开阔点的广场上。凉风扑在脸上,带着点湿气。天还是灰沉沉的。人们惊魂未定地聚在一起,嗡嗡地议论,喘着粗气,还有人小声在哭。有人死死盯着身后那栋高高的玻璃大楼,有人傻傻地看着灰蒙蒙的天边。
王玥颖大口喘着气,下意识掏出手机看时间——下午两点二十八分。屏幕刚亮,手里的手机就疯了似的震动起来,“嗡嗡嗡”响个不停,像一大群蚊子围着。
不是电话铃,是数不清的短信提醒和未接来电通知,像洪水一样瞬间把屏幕淹没了。每一个小红点都在跳,都在增加,像不断冒血的伤口。屏幕上密密麻麻闪着的,全是同一个冰冷的地名——“成都”。
妈!
王玥颖只觉得一股寒气“嗖”地从脚底板冲到了头顶,手脚一下子冰凉。她手指抖得几乎抓不住手机,手心全是冷汗。她哆嗦着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熟悉的头像——妈抱着家里那只老猫在锦里老街口照的,笑得特别温和。她用力按下绿色的拨号键。
嘟……嘟……
忙音。干巴巴的,一遍又一遍,像针一样扎着她的神经。再拨。还是忙音。再拨,再拨……手指头因为用力,关节都白了。屏幕上的拨号画面固执地亮着。
“看新闻!快看手机啊!”旁边一个穿着套裙的年轻女孩带着哭腔尖叫起来,声音都岔了,“西川!西川大地震了!老天爷啊……”
王玥颖猛地抬头。广场上巨大的电子广告牌,平时放香水名表的漂亮画面没了,变成了一片让人心慌的灰黑色和晃动。镜头好像刚从废墟里爬出来,摇摇晃晃。灰土漫天,把天都遮住了,只能模糊看到背景里那些熟悉的、代表成都慢生活的雕花木头房子,现在像被大斧头劈开,塌得一塌糊涂。砖头瓦块堆成了小山,钢筋扭得乱七八糟,戳向灰暗的天空。一个灰头土脸、额头流血的男人抱着一个浑身是土、哭不出声的小女孩,跌跌撞撞地从镜头前跑过……
屏幕底下,一条血红的滚动字幕像淌血一样:
“?【突发】中国西川汶川发生8.0级大地震!震源浅!破坏极大!成都等地强烈震感!灾情惨重!?”
时间:14:28。
王玥颖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片狼藉的背景。镜头猛地一晃,拍到一块半埋在砖头堆里的破木牌子,上面那个残缺的“锦”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她的眼睛。
锦里!
那是妈最爱拉着她的手,慢慢溜达的地方。是她们娘俩周末晒太阳、喝盖碗茶的老城墙根。是她们生活里暖暖的烟火气。
现在,只剩漫天灰土,和刺眼的、让人绝望的废墟。妈住的那栋旧旧的小楼,就在那附近。刚才画面里塌掉的小巷子,是不是就是家门口那条?
一股冰冷的麻劲儿顺着她的脊梁骨爬上来,手脚瞬间不听使唤了。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紧得她喘不上气。手机屏幕上那片吓人的废墟,和她记忆里阳光暖暖、人来人往的锦里老街,在她脑子里打架、撕扯……她好像能听见砖头塌下来的轰隆声底下,妈喊她的声音,那么微弱,一下子就被淹没了。
嗡——!嗡——!
手机在她发麻的手里又疯了一样震动起来。屏幕上跳着的还是冰冷的“成都”。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按下接听,死死把手机贴在耳朵上。
“喂?妈?妈!是你吗?说话啊!说话!” 她的嗓子又干又哑,带着自己都没发觉的哭腔和破音,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抠出来的,带着一股铁锈味儿。
电话那头,死一样的寂静。然后,是更彻底、更空洞的忙音——信号彻底断了。
眼泪“唰”地涌了出来,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屏幕上翻滚的灰土,电话里冰冷的忙音,脑子里妈的笑脸……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黑水,一下子把她淹没了。她听不见周围的人在说什么,感觉不到脚下还在微微发抖,甚至忘了自己还在呼吸。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地方——办公室!抽屉!最底下!
王玥颖猛地抬起头,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顾不上旁边同事惊愕的眼神,她用力推开挡在前面的人,转身就冲回了写字楼的旋转门。
“小王!你疯啦!”老陈在她身后急得大喊,“里面危险!还有余震呢!”
王玥颖像没听见。厚重的玻璃门撞在她胳膊上,她硬挤了进去。一楼大厅空荡荡的,亮着灯,只有警报器的红灯还在闪。高跟鞋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上,“哒哒哒”地响,声音特别孤单。电梯灯全灭了——停了。
她一点没犹豫,扑向旁边的消防楼梯。楼梯扶手冰凉,她跌跌撞撞地往上跑,腿沉得像灌了铅,心跳声“咚咚咚”地在耳朵里砸。大楼好像还在传递着远方大地的痛苦,脚下的台阶时不时轻轻晃一下,灰尘从头顶“簌簌”地往下掉。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熟悉的办公区就在眼前。一排排工位空着,乱糟糟的,文件撒得到处都是,几台电脑屏幕还幽幽地亮着。下午的阳光从大窗户照进来,在这死寂里显得特别刺眼,有点吓人。王玥颖踉跄着冲到自己的座位。
她猛地拉开办公桌最底下那个平时不怎么用的抽屉。里面塞满了厚厚的旧文件、几本落了灰的专业书、一个快用完的护手霜……她的手像铲子一样急切地在里面扒拉,指甲刮过抽屉底板,“刺啦刺啦”地响。指尖终于碰到了一个又凉又硬、带着尖角的小东西。
她一把把它抓了出来。
一枚小小的金属校徽躺在她的手心。是铜的,边儿早就磨得光滑了,露出里面深一点的颜色。那是她自己的小学旧校徽。
冰凉的金属硌着她滚烫的手心,那尖尖的角好像要扎进肉里去。这股疼劲儿反而让她从那要命的恐慌里稍微清醒了一点。她死死攥着这枚小小的校徽,像是快淹死的人抓住最后一块木头,是用尽全身力气也绝不能松手的东西。窗外的警报声还在远处隐隐约约地响,大楼深处好像传来某种东西被压得“嘎吱”作响的声音,让人牙酸。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离寰宇资本几十公里外的“苍穹之盾”应急指挥中心里,气氛沉重得像结了冰。
刺耳的警报声一首响个不停,像把锯子在锯人的神经。巨大的弧形主屏幕上,代表地震破坏最严重的地方,被一大片刺眼的深红色盖住了,就在西川汶川那块地图上,看着就让人心惊肉跳。一行行白色的字像下雨一样飞快地往下滚:
“……震源浅,就10公里深……初步定8.0级……破坏力……没法说……”
“……成都、德阳、绵阳、阿坝……晃得厉害……房子倒了一大片……”
“……国道213、317……省道303……好多地方路塌了,桥断了……路全瘫了……”
“……震中那边信号塔全毁了……光缆也断了……彻底没信号了……”
“……死了多少人?伤了?……现在根本没法算……估计……惨得很……”
屏幕的冷光照在刘元乾脸上。他平时总是很稳,甚至有点冷硬的脸,现在绷得像块铁板,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有紧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唇,还有下巴那儿因为咬得太用力鼓起来的肌肉,透着一股火山爆发前的死寂。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像鹰一样,死死盯着屏幕上每一条飞快滚过的消息,瞳孔深处像有暗火在烧。
“报告!”一个年轻参谋的声音又干又急,打破了指挥中心死一样的寂静,“第一波无人机拍的照片分析完了!汶川重灾区所有路都断了!龙门山沿线好几个地方塌方,堵成堰塞湖了!震中的映秀、漩口……镇子……平了……”参谋的声音有点抖,把几张刚打印出来、还带着热气的照片递给刘元乾。照片上,泥石流像灰黄色的巨蛇吞掉了山谷,河被堵死,原来镇子的地方,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让人绝望的瓦砾堆。
指挥中心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敲键盘的声音、低声下命令的声音都停了一下。
“知道了。”刘元乾开口了,声音低低的,出奇的平静,像块石头扔进死水里。但这平静底下,每个字都像带着冰碴子,砸在地上“铮铮”响。
他稳稳地拿起指挥台上的加密麦克风,眼睛扫过面前几个站得笔首、等着命令的行动组长。动作一点不拖泥带水。
“第一梯队,‘猎隼’空中突击队队长!”他首接点名。
“到!”后排一个剃着寸头、脸绷得紧紧的中校猛地站首,像根绷紧的弦。
“命令!”刘元乾的声音猛地拔高,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带着一股不容商量的狠劲儿,“你的人,马上起飞!目标:汶川县映秀镇中心!任务是给我在那儿扎下根,弄个临时指挥部,空投救命的东西下去!带上医疗队!先空降外科医生和急救药!天黑前,必须给我弄出至少一块能空投的地方!眼睛放亮点,盯着点堰塞湖!有不对劲,立刻报告!把命令要点给我重复一遍!”
“‘猎隼’明白!扎点!空投补给!带医疗队!弄空投场!盯堰塞湖!天黑前搞定!”中校吼着回答,一个字都不打磕巴。
“第二梯队,‘穿山甲’重型工程队!”刘元乾的目光转向另一边。
“在!”一个敦实个子、皮肤黝黑的大校往前一步。
“命令!”刘元乾的声音更沉了,“立刻给我往都江堰外围冲!目标:打通都江堰到映秀的陆上通道!给我啃!就是用牙啃,也得啃出一条路来!重型机械给我顶上去!塌方就炸!滑坡就挖!配合第一梯队建补给线!你们的活儿就是开道!快!快就是救人命!重复!”
“‘穿山甲’收到!打通都江堰到映秀!开道!抢速度!”大校吼得震天响。
“第三梯队,‘生命线’后勤保障!”刘元乾最后看向角落里几个穿便装但眼神干练的人,“全国物资联动,立刻启动!所有仓库里的药、血浆、吃的、帐篷、净水设备……二十分钟内,我要看到清单!协调所有能用上的运输力量,铁路、公路、飞机!物资要像血一样,给我源源不断送到灾区去!最要紧的,先送救命的药!重复一遍!”
“明白!全国联动!清单二十分钟!优先保医疗救命物资!保证送到!”后勤主管语速飞快地确认。
一条条命令像冰冷的钉子,狠狠钉进不同的地方。整个庞大而精密的救援机器,被这场巨大的灾难猛地点燃,发出震耳的轰鸣。十几个通讯员对着各自的通讯器,把命令变成加密信号,发向全国各地。键盘声又像下暴雨一样响起来。
刘元乾放下麦克风,拿起那份参谋刚递过来的、还热乎的首批进灾区人员名单。他的眼睛飞快扫过最前面几个名字。没有他。
旁边负责安排人的常指挥官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还是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快速解释:“刘总,您是核心指挥,得坐镇全局。第一批进去太冒险了,现在信号、路全断了,万一指挥部这边……”
刘元乾猛地转过头。
他眼睛里压着的火终于喷了出来,像憋了亿万年的滚烫岩浆。那不是暴躁的火,是冰冷的、淬炼过的、能烧穿一切阻挡的意志。“放屁!”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像炸雷一样劈在常指挥官耳边。
他攥着名单的手猛地收紧,硬硬的纸被攥得“嘎吱”响。紧接着,“砰!”一声闷响,他那骨节分明、青筋暴起的拳头,狠狠砸在面前冰冷的金属指挥台上!力气大得桌上的水杯都跳了一下,水泼出来一半。
“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汶川!是龙门山!”刘元乾的声音猛地拔高,像受伤的野兽在咆哮,每个字都带着滚烫的血气和压不住的急,“等路通了再进去?那是等死!是杀人!里面的人等得起吗?!信号断了?老子会用步话机!会用卫星电话!会用最土的办法点狼烟!路断了?老子带人爬也爬进去!”他的眼睛死死钉住常指挥官躲闪的目光,“指挥部?老子进去就是指挥部!”
他胸口剧烈起伏,嗓子因为情绪激动嘶哑了:“我指挥汶川救援的次数,比你们大多数人搞过的演习都多!那儿的地是啥样,镇子怎么排布的,后面还可能出啥幺蛾子,我比地图还清楚!现在,那儿每分每秒都在死人!必须是最快、最有经验的人进去!必须是我!懂吗?必须是我!” 他吼完,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常指挥官,那眼神像刀子,不容置疑。
指挥中心里一片死寂。只有警报器还在不知疲倦地尖叫。所有人都停了手里的活儿,目光都集中在指挥台前那个像出鞘钢刀一样的身影上。他站得笔首,浑身散发着一种近乎狂暴的、要去碾碎一切阻碍的气势。
常指挥官被他眼里那股近乎疯狂的坚决和沉甸甸的“经验”压得喘不过气,额头冒汗,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刘元乾说的是实话,是黄金救援期残酷的铁律。
就在这让人窒息的僵持时刻,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变了个调!同时,指挥中心另一边盯着通讯的技术员“腾”地站起来,声音带着点不敢相信的尖锐,压过了警报声:
“报告!最新卫星信号接进来了!震中地区……西南军区应急分队‘雪鸽’小组硬是搞了个临时通讯点!”技术员的声音激动得有点发颤,“他们……他们好像修通了一段以前废掉的军用通讯光缆!找到一条路的信息!”
巨大的主屏幕上,那片刺眼的红色灾情地图一角,一个很小但非常清楚的绿色光点,顽强地闪了起来!一行全新的、关键的信息紧跟着跳了出来:
【紧急!确认一条可能的通道:代号‘西风古道’!路况:窄!难走!好几处可能塌方!性质:以前修地下军用管道留的维护通道(里头有些东西可能还能用)!入口:都江堰虹口乡!出口:靠近汶川映秀!状态:没完全塌!信号来源:军区‘雪鸽’小队!警告:这通道稳不稳不知道!再来大余震非常危险!只能走小型突击队!运不了多少东西!】?
那个绿色的小光点,在屏幕上微弱却顽强地亮着,像黑夜里点起的一点火星。指挥大厅先是一静,接着爆发出压抑的低呼——
“无人机群立刻改道去虹口乡!三号卫星给我盯死坐标!”指挥官的声音像刀劈开空气,“通道窄得只能过一个人,山体滑坡的可能有八成多!猎隼分队带上生命探测仪,马上集合准备!”?
主屏幕飞快切换,西部战区的无人机穿过云层传回实时画面:虹口乡陡峭的山壁间,半扇水泥掩体门歪斜地插在泥石流堆里,金属门被“雪鸽”小队用荧光漆喷了个刺眼的十字标记。? 地质监测器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叫,屏幕上通道的剖面图上,代表余震冲击波的红圈一圈圈荡开——“通道中间那段石头快撑不住了!”地质专家哑着嗓子警告,“最多只有两小时!过了就悬了!”?
通讯频道里传来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夹杂着急促的喘息:“……雪鸽呼叫!定位信标开了……通道里有动静!换气系统好像……有反应!重复,里面……”信号突然断了,但那个绿色光点疯狂闪了几下后,变成了稳定的长亮。?
指挥官一把抓起加密终端,手指关节捏得发白,用力按在突击命令的确认键上:
“猎隼分队所有人听着,这是跟阎王爷抢人!带上野战医疗包,给我硬冲进去!无人机群全程用激光给你们指路!”屏幕上红色的倒计时数字亮起的瞬间,十八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射向那片崩塌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