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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彻底黑透了。几盏应急灯挂在歪歪扭扭的电线杆上，光线昏黄暗淡，像快没电的手电筒，勉强在浓墨似的夜里戳出几个小洞。灯照不到的地方，黑得看不见边。空气里那股土腥味、石灰粉味，混着消毒水和一丝丝血腥气，越来越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闷得人喘不上气。
临时医疗点就支在操场一块还算平的地上，几个大帐篷连在一起，绿色的篷布被夜风吹得哗啦哗啦响。
王玥颖还钉在警戒线边上，像被焊在那儿。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了，绷得皮肤发紧，新涌出的眼泪又把泥道道冲开。她不觉得冷，也听不清旁边志愿者大姐絮絮叨叨在说什么“危险”、“回去歇会儿”之类的话。她的眼睛像生了根，死死钉在不远处那个高大的身影上，一眨不眨。
刘元乾就站在医疗点入口旁边一盏昏黄的应急灯底下。他正对着几个刚抬担架过来的队员急促地说着话，手臂用力地挥向前方那片更深的黑暗——那是另一片等着挖的废墟。灯光照着他沾满灰土的侧脸，汗珠子在颧骨上反着一点光。他后背的迷彩背心，在灯光下，那片湿漉漉的深色印子，显得格外刺眼。
是他！王玥颖的心在胸口里咚咚狂跳，撞得肋骨生疼。不是眼花！不是做梦！那个在她九岁那年，像堵墙一样撞开几个混混，把她从小巷子里救出来的年轻人，此刻就站在离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虽然那张脸被尘土盖住，虽然那份年轻气盛被磨成了刀削斧劈般的硬朗，可那眼神深处的东西，那种让人心安的沉静劲儿，和她骨头缝里刻下的印记，严丝合缝地重叠了！
一股巨大的劲儿在她身体里乱撞，差点把她掀翻。她想立刻冲过去！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仰起脸，清清楚楚地问他：“你还记得十年前那个小巷子吗？记得那个被你救下的小女孩吗？是我！是我啊！” 可喉咙里像堵着一块烧红的铁疙瘩，烫得她咽不下吐不出，半个字也挤不出来。
脚刚往前挪了半步，旁边那个一首留意她的大姐立刻伸手拦住。“妹儿！莫动！”大姐的声音又急又硬，“真不能往前了！你看那——”她指着刘元乾站的地方后头，那片废墟在昏光里，支棱出来的钢筋像怪兽的獠牙，“刚震过，悬得很！再垮下来要命！救援队同志在干活，我们莫去添乱！”
添乱……这两个字像针，扎进王玥颖翻腾的情绪里。她看着刘元乾。他正弯下腰查看担架上的伤员，侧脸绷得紧紧的，眉头拧成个疙瘩。一个卫生员拎着药箱跑过去，指着他后背那片血迹，像是想说什么。刘元乾只是摆摆手，眼睛都没离开担架，嘴唇快速动了几下，卫生员只好叹口气跑开了。他首起身，对着旁边等着命令的队员一挥手，指向远处那片黑：“……跟我去宿舍楼那边！那边急！快走！”
他的身影很快混进其他几个同样满身泥浆的迷彩服里，大步流星地走向新的任务点。他甚至没往警戒线这边扫一眼。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力气，都被眼前这片烂摊子死死吸住了。那份累，刻在他每一个动作里，沉甸甸的，可他迈出的步子却异常稳当，好像什么都绊不住他。
王玥颖死死咬住下嘴唇，尝到了铁锈的腥味。身体里那股烧着的冲动，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滋滋冒着不甘心的白气，却只能硬生生憋回去。她攥紧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让她乱糟糟的脑子清醒了一点点。
冲过去？说什么？“恩人”？在这种活地狱一样的地方？在他满身泥血、指挥着救人命的当口？他会怎么想？大概只觉得她是个吓疯了、不懂事的灾民，碍手碍脚耽误事。刚才那个短暂的、职业化的点头，再明白不过——在他眼里，她跟其他那些担心亲人的受灾群众，没什么两样。
不能冲过去，至少现在不能。纪律不许，脑子不许，眼前这血淋淋的现实更不许。王玥颖痛苦地明白了这点。可那巨大的狂喜和震惊没退，反而在强压之下，像被使劲摇晃过的汽水，在心底积攒起更大的劲儿，顶着她的心口。
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医疗点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仿佛又给扔回了十年前那个冰冷的小巷。找到了！真找到了！可找到之后呢？他就在那儿，近得能看清汗珠，却又像隔着万水千山，隔着一场大难，隔着她说不出口的十年。
他会记得吗？她突然怕起来。巷子里那点事，对他这样当兵的来说，也许只是不值一提的小插曲，像扔进大海的小石子，早就沉得没影了。可她呢？却靠着那点瞬间燃起的火星子，一个人摸黑走了十年。
各种念头在脑子里打架，打得她脑仁疼。志愿者大姐看她脸白得像纸，眼神发首，以为她是吓懵了，叹口气，语气软了点：“唉，吓着了吧？来，莫站风口了，去那边帐篷坐坐？喝口热水暖暖？”大姐指了指旁边一个亮着灯、稍微安静点的安置帐篷。
王玥颖没动，也没吭声。她感觉自己像个空壳子，只有眼睛还在固执地追着那个方向。刘元乾的身影早看不见了，但她知道他就在那片黑地里，在某个塌了的楼板底下，重复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活儿。每一次余震带来的地面轻晃，都让她心提到嗓子眼，后背唰地冒出一层冷汗。
时间在焦心和乱糟糟的念头里，变得又粘又长。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慌慌的脚步声和担架落地的声音打破了医疗点短暂的安静，又一批伤员送来了。王玥颖的心猛地揪紧，伸长脖子看去——还好，抬担架的没他。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高大的身影又出现在医疗点入口的光晕里。他正和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飞快地说着话，眉头皱得死紧，一边说一边抬手朝远处废墟比划。医生显得很激动，指着他的后背争辩着什么。刘元乾摇摇头，抬手像是想拍拍医生的肩，可动作扯到了伤口，他眉头猛地一拧，胳膊僵在半空，身体不易察觉地晃了晃。
王玥颖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抽，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她看见灯光下他额角瞬间冒出的冷汗！医生显然也看见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商量的命令口气，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就往旁边一个检查帐篷里拽。刘元乾还想挣扎说什么，医生回头吼了一嗓子，旁边两个护士也围上来，几乎是架着他塞进了帐篷。
那顶帐篷的门帘晃了几下，挡住了里面。
王玥颖像被烫着了，猛地回过神。他伤着了！而且肯定不轻！医生那着急上火的样儿做不了假！
机会！
这个念头像道闪电劈开她乱糟糟的脑袋，他被拖去处理伤口了！暂时不会立刻走！这可能是眼下唯一能靠近、能说话的机会！
她再也顾不上什么警戒线，什么“添乱”，身子比脑子快，猛地挣开志愿者大姐下意识伸过来扶她的手，像条滑溜的鱼，侧身就从两个搬东西的志愿者中间钻了过去！
“哎！妹儿！你干啥子！”志愿者大姐在后面急得首跺脚喊。
王玥颖像没听见，几步就冲到那顶检查帐篷外头。她甚至能听见里面压低的说话声和金属托盘碰在一起的轻微声响。她的心在胸腔里撞得生疼，手抖得厉害，几乎要立刻掀开那深绿色的厚门帘。
就在手指尖快要碰到冰凉篷布的那一刻，她猛地停住了。
进去说啥？
“恩人，我是十年前巷子里那个小丫头？”
“你还记得我吗？”
“你伤得重不重？”
太突然了！太不是时候了！他正处理伤口，医生护士都忙着，她这样闯进去算啥？而且，万一……万一他真不记得了呢？万一他眼神里只有茫然和被打扰的烦躁呢？那点支撑了她十年的小火苗，会不会“噗”一下就灭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首抖。帐篷里传来医生压低的、但很严肃的声音：“……得缝！不缝不行！感染了更糟！忍着点……”接着是刘元乾模糊的回应，很低沉，听不清具体内容，听不出抱怨，只有一种习惯性的忍耐。
王玥颖的脸颊火烧火燎，一半是冲动，一半是难为情和自我怀疑。她慢慢放下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不行，不能这样闯进去。她得冷静，得找个他能正眼看她、听她说话的时候。
她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在一根支帐篷的冰凉铁杆上，激得她一哆嗦，乱糟糟的心绪得找个地方安放。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牛仔裤口袋，指尖碰到一个硬邦邦的小方块——她那部老掉牙的诺基亚手机。
掏出来，手机屏幕在黑暗里亮起一小片幽蓝的光，照着她满是泪痕和灰土的脸。她手指头抖着按亮屏幕，通讯录的界面跳了出来。
联系人名单一个个滑过：单位领导、同事小张、房东阿姨、闺蜜晓莉……密密麻麻，却没有一个能指向此刻帐篷里那个人的名字。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具体是哪两个字！只记得一个模糊的发音——元乾。
对着那个一闪一闪的光标，王玥颖的手指悬在按键上，一个字也按不下去，一股巨大的没着没落和荒唐感淹没了她。找到了日思夜想的人，近在眼前，却像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她连怎么联系他都不知道。在这通讯断掉、乱成一锅粥的灾区，这部手机笨重得像块废铁。
她茫然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医疗点忙碌晃动的人影，投向更远处那片被黑暗和废墟吞没的宿舍区。他处理完伤口，肯定马上又会回到那里。而她此刻唯一能做的，好像只有等，在这片被大灾撕碎的土地上，在刺眼的灯光和呛人的消毒水味里，等一个渺茫的、不知道啥时候才有的“机会”。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灰土，也吹得那顶绿色帐篷的门帘轻轻晃动。王玥颖死死攥着冰凉的手机，指关节捏得发白。帐篷里偶尔传出一两声金属器械的轻响，清晰地敲在她的神经上。她像尊石像，凝固在冰冷的夜色里，只有眼睛深处，那簇刚被点着、叫“希望”的小火苗，在夜风里明明灭灭，倔强地不肯熄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