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艰难地挤进柴房破烂的窗棂时,我正陷在冰与火的炼狱里沉浮。高热像无形的烙铁,在骨缝和脏腑间反复灼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滚烫的沙砾刮过喉咙。而彻骨的寒气又从西面八方涌来,冻得牙齿格格作响,西肢百骸仿佛浸在冰水里。脖颈那道勒痕更是火辣辣地跳痛,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它,提醒着这具身体濒临崩溃的边缘。
混沌的意识里,谢小满冰凉小手那一点微弱的触感,和谢烬拍在额头上那块又湿又脏的破布带来的短暂凉意,成了唯一锚定现实的浮标。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挣扎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高热带来的混沌感反而褪去了一些,只剩下沉重的虚脱和无处不在的酸痛。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聚焦。
谢小满还蜷缩在离我不远的地上,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睡着了,但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蹙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谢烬则背对着我,蜷在他的稻草堆里,发出不太安稳的鼾声。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墙角。
谢沉舟蜷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嘴唇泛着不祥的青紫色。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谢沉舟?” 我嘶哑着喉咙,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
没有回应。死寂。
心猛地沉了下去。我挣扎着想爬过去,但身体软得像一滩烂泥,连动动手指都异常艰难。就在绝望感再次蔓延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动了。
是一首沉默得像影子般的谢停云。他悄无声息地走到谢沉舟身边,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极其精准地搭在了谢沉舟瘦削的手腕上。那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冷静和熟练。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睛,侧脸线条在昏暗中显得异常专注。
片刻后,他收回了手。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走到那个破矮柜前,踮起脚,从最上层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缝隙里,抠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铜钱。很旧,边缘都磨得光滑了。
他捏着那枚铜钱,走到我面前。距离不远不近,恰好能让我看清他脸上那种混合着天真和某种冰冷评估的神情。
“娘,” 他的声音细细的,像初春刚融化的冰凌,带着点怯生生的味道,眼神却清澈得近乎锐利,“大哥好像…不太好。这个…是爹留下的。能请大夫吗?”
那枚铜钱静静地躺在他小小的、沾着泥灰的手心里。在这个连一碗杂粮糊糊都买不起的家里,这一枚铜钱,几乎是个讽刺。请大夫?连大夫家的门都敲不开。
他看着我的眼睛,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没有丝毫孩童的懵懂,只有一种纯粹的、等待答案的专注。他在试探。试探我的反应,试探我对谢沉舟“价值”的评估,试探这枚铜钱能换回什么,或者…能引发什么。
喉咙里堵得厉害,灼痛感再次鲜明起来。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摇了摇头。
谢停云眼中的那点“天真”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了然于胸的冰冷。他没有任何失望或愤怒的表情,只是极其自然地将那枚铜钱重新握紧在手心,小小的手指收拢,仿佛那是什么重要的筹码。他不再看我,转身走回他之前的位置,重新坐下,抱着膝盖,目光投向柴房破败的屋顶,又像是在计算着屋顶漏光的角度和数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柴房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板被猛地推开,寒风裹挟着一个矮壮凶悍的身影闯了进来!
是张屠户手下那个叫“老三”的打手。他一脸横肉,目光凶狠地扫视着柴房内死气沉沉的景象,最终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谢王氏!三天!今天是第二天了!我们大哥让我来提醒你,别忘了时辰!” 他粗嘎的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一百五十两!少一个铜板,老子就按大哥说的办!到时候,嘿嘿……” 他的目光淫邪地在角落里的谢小满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到谢停云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上,发出令人作呕的笑声。
恐惧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谢烬猛地惊醒,像被激怒的幼兽般弹坐起来,龇着牙,赤红着眼睛死死瞪着老三,身体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谢小满被惊醒,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立刻把脸死死埋进膝盖,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连谢停云抱着膝盖的手指都微微收紧了一下,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漂亮眼睛的余光,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精准地钉在老三的脖颈处。
老三显然很满意这效果,他狞笑着,又重重踹了一脚旁边的破瓦罐,那本就豁口的罐子哐当一声碎裂开来,残留的一点污水溅得到处都是。
“记清楚了!明天!老子明天这个时候来收钱!收不到钱,就收人!” 他丢下最后一句威胁,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破烂的门板在他身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柴房里死一般的寂静。绝望如同冰冷的浓雾,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比之前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明天……那不再是悬在头顶的刀,而是己经抵在喉咙上的利刃。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浑身虚汗淋漓,高热的余烬和彻骨的寒意交替侵袭,喉咙的灼痛和脖颈的跳痛连绵不绝。但老三那淫邪的目光和赤裸裸的威胁,像一剂最猛烈的强心针,狠狠扎进了麻木的神经里。
不能死。更不能让这些孩子……落入那种境地。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力气,支撑着我极其缓慢地撑起身体。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筋骨,发出无声的哀鸣。我扶着墙壁,一步一挪,挪到那个被老三踹碎的破瓦罐旁,蹲下身,在冰冷的泥水和碎陶片中,捡起几片相对大些、边缘还算锋利的陶片。冰凉的触感让滚烫的手心获得一丝短暂的舒缓。
然后,我挪到墙角那堆散乱的稻草旁,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整理。将长一点的稻草挑出来,一根一根,用颤抖的手指,尝试着将它们编织在一起。动作笨拙而滞涩,手指被粗糙的稻草边缘划出细小的血痕。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泥地上。
我在编草鞋。原主谢王氏为数不多的、勉强能换点糊口钱的手艺之一。
柴房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稻草摩擦的窸窣声,以及角落里谢沉舟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血腥味的呼吸声。
谢烬坐在地上,眼神复杂地看着我笨拙的动作,看着我脖颈上那道狰狞的青紫勒痕在动作间若隐若现,看着汗水浸透我额前的碎发。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狠狠地别过头,一拳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指关节瞬间红肿。
谢停云的目光从屋顶收回,落在我颤抖的手指和那些不成形的草鞋雏形上。他那张漂亮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幽深的大眼睛里,之前那种纯粹的、冰冷的评估似乎淡去了一点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解读的专注。他像一台精密仪器,重新调整了参数,开始扫描一个全新的、无法理解的变量。
时间在死寂和压抑的喘息中缓慢流逝。窗外投进来的光线渐渐西斜。
就在我几乎耗尽最后一点力气,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眼前阵阵发黑时——
“咳…咳咳…” 墙角传来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的闷响。
是谢沉舟!
他竟然挣扎着醒了过来!少年单薄的身体在剧烈的咳嗽中蜷缩成一团,像一张被强行拉满又濒临断裂的弓。他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渗出刺目的猩红,点点滴落在他灰败的衣襟和冰冷的地面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大哥!” 谢烬惊呼一声,猛地扑了过去。
谢沉舟费力地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因为剧烈的咳嗽而蒙上一层生理性的水雾,但眼底深处那抹冰冷和戒备却丝毫未减。他的目光艰难地扫过扑过来的谢烬,扫过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谢小满,扫过抱着膝盖、眼神幽深的谢停云,最后,落在我身上。
落在我沾满泥污的手上,落在我手中那几根编得歪歪扭扭、不成形状的稻草上,落在我脖颈间那道狰狞的、宣告着死亡未遂的勒痕上。
他的眼神剧烈地波动着,震惊、怀疑、困惑、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荒诞的疲惫和……自嘲?仿佛看到了世间最荒谬的一幕。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涌上喉咙的腥甜和剧烈的咳嗽瞬间将他淹没,只剩下破碎的喘息和指缝间不断渗出的刺目鲜红。
他看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冰冷的坚冰似乎被这剧烈的冲击凿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缝。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激烈地翻涌、碰撞,最终化为一种近乎窒息的茫然和……无声的诘问。
谢停云的目光,也随着谢沉舟的视线,再次牢牢地锁定在我身上。那双漂亮得惊人的眼睛里,之前的评估和专注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观察。他仿佛在重新认识一件完全超出他理解范畴的物品,每一个细节都被放大、审视。他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衣角,像是在重新校准他的算盘珠子。
柴房里,只剩下谢沉舟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回荡,混合着浓郁的血腥气,以及那无形中骤然绷紧的、令人窒息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