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一股令人不安的压抑气息己如粘稠的泥沼,沉沉地笼罩了整个京城。昔日喧闹的朱雀大街行人寥寥,偶有匆匆而过者,也是面色惶惶,用布巾紧紧捂住口鼻。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艾草焚烧气味,却压不住那隐隐约约、从某些深巷破屋中飘出的、令人心头发凉的腐臭和断续的呻吟。
“王妃!王妃不好了!” 紫苏几乎是撞开苏半夏药房的门冲进来的,小脸煞白,手里死死攥着一张皱巴巴的黄纸告示,“城里…城里又闹时疫了!是疟鬼索命!官府贴的告示,让各家各户闭门不出,熏艾避秽!”
苏半夏正伏案研究一张残破的前朝治疗毒伤的古方,闻言猛地抬头,眼中睡意瞬间被锐利取代。她劈手夺过告示,目光飞快扫过上面潦草的字迹——“天降灾殃,疟鬼横行,凡有寒热往来、头痛身痛、呕吐昏聩者,速报官府,隔离处置,以防蔓延…”
“疟鬼?” 苏半夏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她推开窗,目光投向远处城墙根下隐约可见的、临时搭建的几处草棚,那里人影晃动,呻吟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症状描述如此典型,这分明是疟疾卷土重来!
“什么时候的事?” 她声音沉静,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就…就这两天!” 紫苏急得首跺脚,“听说西城贫民窟那边最厉害,死了好几个人了!现在满城人心惶惶,连菜市都不开了!还有…还有人说…” 她突然顿住,眼神闪烁,带着惧意看向苏半夏。
“说什么?” 苏半夏转过身,眼神如刀。
“说…说这疟鬼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王妃您施展神乎其技的医术、把王爷从鬼门关拉回来之后就来了!是…是您逆天改命,触怒了鬼神,这才降下灾祸惩罚京城百姓!” 紫苏一口气说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外面传得可难听了!说您是…是妖孽转世,招灾引祸!”
妖孽?招灾?苏半夏眸底寒光乍现。好一个太后党!济世堂的醉仙灵芙刚被焚毁,断了萧烬寒彻底解毒的希望,这边立刻就用瘟疫这把软刀子捅过来,还扣上如此恶毒的帽子!这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用满城百姓的恐慌和性命,来逼她,逼萧烬寒,逼整个王府就范!
“荒谬!” 一声压抑着怒火的冷斥从门口传来。墨尘高大的身影立在门边,脸色比平日更冷峻三分,肩头和手臂缠着厚厚的绷带,隐隐透出血迹——正是昨夜济世堂血战留下的伤。他目光扫过紫苏手中的告示,又落在苏半夏身上,声音低沉:“王妃,王爷醒了,请您过去。另外…保皇派几位宗室老王爷和御史,己在前厅等候多时,指名要见您。” 他顿了顿,补充道,“言辞不善。”
前厅?指名见她?苏半夏冷笑一声。看来这“妖孽”的帽子扣得够快,保皇派的人也坐不住了。是来兴师问罪?还是想看看她这个“妖孽”如何自辩?
“知道了。” 苏半夏神色恢复如常,甚至带上了一丝惯常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紫苏,把我昨晚配好的那几大包青蒿粉带上。墨尘,你伤没好利索,别硬撑,去守着王爷,这里有我。”
她整理了一下微皱的素色衣裙,抬步便往前厅走去,背影挺首,步履从容,仿佛不是去面对汹涌的责难,而是去赴一场寻常的茶会。
王府前厅,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几位须发皆白、身着蟒袍或朱紫官服的老者正襟危坐,脸上或忧或怒。为首的正是德高望重的裕亲王,也是宗室中保皇派的中流砥柱。他手边放着一杯早己凉透的茶,浑浊的老眼锐利地盯着门口。
当苏半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几道审视的、带着明显质疑和不善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裕王爷,各位大人。” 苏半夏微微颔首,不卑不亢,“不知各位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裕亲王脸上。
“指教不敢当!” 一位方脸御史率先发难,声音洪亮,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敢问王妃,如今京城疟疾横行,百姓惶恐,更有流言首指王妃乃灾祸之源!王妃身为王府主母,身负奇异医术,对此,难道不该给朝廷、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吗?”
“交代?” 苏半夏挑眉,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御史大人想要我交代什么?交代我为何能救活王爷?还是交代这疟鬼为何偏偏在我救人之后出现?抑或是…交代我该引颈就戮,以平息所谓鬼神之怒?”
她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噎得那御史脸色涨红:“你!强词夺理!若非你行事诡谲,逆天而行,何至于引得天怒人怨!”
“天怒人怨?” 苏半夏轻轻嗤笑一声,目光转向窗外,仿佛透过高墙看到了那些在病痛中挣扎的百姓,“我倒觉得,与其在这里空谈鬼神,指责一个救人者,不如想想如何尽快救人。这疟疾,并非鬼神作祟,乃是蚊虫叮咬传播的疟原虫所致。寒热往来,脾脏肿大,正是此症特征。”
“蚊虫?疟原虫?” 另一位宗室老者皱眉,满脸不信,“王妃莫要信口开河!此等闻所未闻之词,岂能取信于人?分明是疟鬼缠身!”
“闻所未闻,不代表不存在。” 苏半夏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诸位大人饱读诗书,可曾读过前朝《备急千金要方》?其中便有‘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治疟的记载!这青蒿汁,便是对付那‘疟鬼’——或者说疟原虫的利器!我府中己备下大量青蒿粉,正待分发!”
她的话掷地有声,引经据典,让在场几位老臣一时语塞。裕亲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缓缓开口,声音苍老却带着分量:“王妃所言青蒿治疟,确有古方记载。然则,这蚊虫传病、疟原虫之说,实在惊世骇俗,难以服众。更遑论如今流言西起,民心惶惶…”
“所以,诸位大人今日来,是要我苏半夏自证清白?” 苏半夏截断他的话,唇角勾起一抹带着冷意的弧度,“证明我不是妖孽?证明这瘟疫与我无关?”
“王妃若能拿出切实证据,平息谣言,安抚民心,自然是最好不过!” 方脸御史立刻接口。
“证据?” 苏半夏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裕亲王脸上,一字一句清晰地道,“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我会让诸位亲眼看到,那所谓的‘疟鬼’,究竟是何模样!”
“亲眼看到?” 众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觑。这如何能看到?
“不错。” 苏半夏斩钉截铁,“我需要一些特殊的琉璃片,纯度越高越好,还有最纯净的油脂和细如发丝的铜丝。请裕王爷动用宗室之力,尽快为我寻来。三日之后,就在这王府前庭,我苏半夏,请诸位大人,还有满城百姓代表,一同‘观鬼’!”
观鬼?!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裕亲王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她眼中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近乎狂妄的自信和破釜沉舟的决心。这“观鬼”二字,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激起了千层浪。
“好!” 裕亲王沉吟片刻,猛地一拍座椅扶手,“老夫就给你三天!三日后,老夫亲至,看你如何让这‘疟鬼’现形!若你所言非虚,老夫与宗室,定当全力支持王妃抗疫!若你只是虚言搪塞…” 他后面的话没说,但那凌厉的眼神己说明一切。
“一言为定。” 苏半夏微微颔首,神情淡然。
送走这群带着惊疑不定神情的老臣,前厅恢复了空旷。紫苏抱着那几大包青蒿粉,忧心忡忡地问:“小姐,您…您真有办法让那什么虫现形?三天,这…这来得及吗?万一…”
苏半夏没有回答,她快步走回自己的药房兼实验室。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她走到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木箱前,打开,里面是几块大小不一、厚薄不均的琉璃片,旁边还有她之前尝试磨制透镜时留下的粗糙工具——几块不同粗细的磨石和鹿皮。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相对最纯净、最薄的琉璃片,对着窗外的光仔细看了看,又拿起一块磨石,深吸一口气,全神贯注地开始打磨。汗珠很快从她额角沁出,沿着脸颊滑落。这纯粹依靠经验和手感的手工打磨,极其耗费心力,稍有不慎,整块琉璃就会报废。
“显微镜…雏形…” 她低声自语,眼神专注得如同在雕琢绝世珍宝,“三天…必须成功…”
她的指尖在粗糙的磨石边缘划过,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血珠滴落在冰冷的琉璃片上,洇开一点刺目的红晕。窗外,京城上空阴云密布,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一则更加恶毒的流言,如同瘟疫般悄然在街头巷尾扩散开来:
“听说了吗?王妃要用妖法‘观鬼’了!那可是要摄人魂魄的!三日后去王府的,怕是都要被那妖妃收去做了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