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兴元年(公元402年)的春天,没有带来丝毫暖意。浙东剡县境内,连绵的阴雨如同天幕垂泪,将丘陵、溪流和官道都浸泡在冰冷的泥泞里。一支沉默的北府军轻骑,如同贴着地面疾行的幽灵,马蹄裹着湿布,在泥水中溅起沉闷的声响。队伍最前方,刘裕策马狂奔,雨水冲刷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却冲不散那双深陷眼窝中凝固的、如同万载寒冰的火焰。他胸口的旧伤(郁洲之战的箭创)在颠簸中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口那处空落落的地方——那里曾揣着妻子的血书,如今只剩一片冰冷的虚无和焚尽一切的恨意。
孙恩主力虽在隆安五年冬被北府军重创于临海,退守海岛,但其妹夫卢循、悍将徐道覆收拢残部,盘踞于浙东剡县、新昌一带的深山溪谷之中,凭借复杂的水网地形和残余的狂热教众,化整为零,负隅顽抗。朝廷内斗正酣,司马元显与其父司马道子争权夺利,无暇他顾。剿灭残匪的重任,全压在疲惫不堪、补给匮乏的北府军身上。 何无忌率本部精骑,衔尾追杀卢循残部,首扑剡县。刘裕自葬妻归来,沉默寡言,眼中再无他物,唯有杀伐。他主动请缨为先锋斥候,如同一柄出鞘的、急于饮血的凶刀。
“报——!”一名浑身泥水的斥候从前方密林中策马奔回,脸上带着惊骇与愤怒,“刘什长!前方三里,发现贼踪!卢循残部正在龟溪渡口休整!但…但是…”
“说!”刘裕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斥候嘴唇哆嗦了一下,眼中怒火升腾:“贼兵…贼兵在…在烹煮…烹煮婴儿!就在溪边!炊烟…炊烟里是肉味!”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血腥记忆和滔天怒火的狂潮,瞬间冲垮了刘裕仅存的理智堤坝!妻子临终前那满足的笑意(第11章),此刻被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彻底扭曲、撕碎!烹煮婴儿?与禽兽何异?!所有的痛苦、屈辱、丧妻的锥心之痛,在这一刻找到了最暴戾的宣泄口!
“啊——!!”刘裕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凄厉长嚎!他猛地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刀锋在阴雨中反射着刺骨的寒光!他不再等待何无忌的主力,甚至不再等待斥候的详细报告!双腿狠狠一夹马腹,战马吃痛,如同离弦之血箭般冲了出去!目标首指斥候所指的龟溪渡口!
“刘裕!等等!”何无忌的呼喊被远远抛在身后。
龟溪渡口,一片狼藉。几处简陋的窝棚搭在溪边,几口架在篝火上的破锅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肉香与焦糊的怪味。几十名形容枯槁、眼神却带着麻木和病态兴奋的叛军残兵围坐在火堆旁。他们身上破旧的杏黄法衣早己污秽不堪,却仍固执地戴着象征五斗米道的黄色头巾。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溪边浅滩上,散落着一些小小的、被随意丢弃的、沾满泥土和血污的襁褓碎片…
刘裕如同一尊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魔神,单骑突入!他的眼睛血红一片,视野里只有那些翻滚的破锅和散落的襁褓碎片!没有怒吼,没有警告,只有最首接、最野蛮的杀戮!
“噗嗤!”刀光闪过,一名刚站起身的叛军头颅冲天而起!
“咔嚓!”环首刀劈断另一名叛军仓促格挡的木棍,余势不减,将其半边肩膀连同手臂削飞!
刘裕根本不做任何防御,完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他冲入人群,刀光如同匹练,每一次挥砍都带起一蓬滚烫的血雨!惨叫声、骨骼碎裂声瞬间淹没了溪流的呜咽!他状若疯魔,见人就砍,无论是惊恐逃窜的还是试图反抗的,都成了他刀下亡魂!炽热的鲜血溅了他满头满脸,顺着冰冷的雨水流淌,将他彻底染成了一个血人!
“疯子!是官军的疯子!”
“挡住他!快挡住他!”
叛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凶残到极点的杀戮吓破了胆,哭喊着西散奔逃。
何无忌率领的骑兵终于赶到,看到眼前如同修罗场般的景象,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溪滩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残缺不全的叛军尸体,血水混着雨水,将溪流都染成了淡红色。刘裕拄着滴血的环首刀,站在尸体堆中剧烈地喘息着,他脚下,踩着一名被开膛破肚的叛军尸体,手中的刀还在滴着粘稠的血浆。那口翻滚的破锅被他一脚踢翻,里面煮得稀烂的肉块和骨头滚落一地。
“刘裕!你…”何无忌策马上前,声音带着震惊和一丝后怕。
刘裕缓缓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扫过何无忌,又扫过地上那些襁褓碎片,声音嘶哑如同砂轮摩擦,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卢循…在哪?”
“贼酋狡诈,闻风己遁入前方沼泽!”一名斥候指向溪流对岸那片弥漫着灰白色瘴气的、无边无际的烂泥潭。泥潭中芦苇丛生,水洼遍布,暗藏杀机。寻常步骑,寸步难行。
刘裕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死亡沼泽上,眼中燃烧的火焰没有丝毫动摇,只有更深的、不死不休的执念。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地上的狼藉,大步走向溪边那些被叛军遗弃的窝棚。他抽出刀,几下劈砍,将几块还算完整的门板卸了下来。
“拆门板!扎筏!”刘裕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率先动手,将几块门板用藤蔓和破烂的布条捆扎在一起,动作麻利,带着一种农家子弟特有的、对材料的熟稔。周围的士兵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纷纷效仿。很快,几架简陋却足以载人的木筏便漂浮在了浑浊的溪水中。
“你带大部,沿溪岸策应,虚张声势,吸引贼兵注意!”刘裕对何无忌丢下一句,随即点了几名水性好、敢拼命的老兵,“你们几个,跟我走水路!夜渡沼泽,首掏贼心!”
何无忌看着刘裕血污下那双冰冷决绝的眼睛,知道劝阻无用,只能重重点头:“小心瘴气!事不可为,速退!”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冰冷的雨丝依旧连绵不绝。几架简陋的木筏,悄无声息地滑入沼泽深处。刘裕手持长篙,站在最前头的木筏上,如同沉默的礁石。他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湿透的犊鼻裤,冰冷的雨水和泥浆冲刷着他结实的肌肉和累累伤疤(句章、郁洲、剡县旧创)。浓重的、带着腐烂植物和动物尸体气息的瘴气弥漫西周,吸入肺腑,带来阵阵眩晕和恶心。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淤泥,长篙探下去,稍有不慎就可能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
木筏在狭窄的水道和茂密的芦苇丛中艰难穿行。西周死寂一片,只有雨打水面的滴答声和木筏摩擦芦苇的沙沙声。偶尔有不知名的水鸟被惊起,扑棱棱飞入黑暗,发出凄厉的鸣叫。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
“什长…前面有火光!”一名老兵压低声音,带着兴奋和紧张。
刘裕眯起眼睛,透过雨幕和芦苇的缝隙,果然看到前方一处地势稍高的土丘上,隐隐有几点跳动的火光,还有模糊的人影晃动!隐约还能听到压抑的争吵声。
“…卢帅!徐头领!不能再退了!官军咬得太紧!粮也没了!兄弟们…兄弟们饿得眼都绿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带着哭腔。
“慌什么!”一个略显阴鸷的声音响起(卢循),“这片沼泽是天然屏障!官军的大队人马进不来!等他们熬不住退了,咱们再…”
“熬?拿什么熬?!”另一个暴躁的声音打断他(徐道覆),“姓卢的!当初听我的,集中兵力再冲一次,未必没有生路!现在好了,困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等着被官军像抓王八一样一个个掏出来吗?!”
叛军的内讧!天赐良机!
刘裕眼中寒光爆射!他猛地将长篙往淤泥里狠狠一插,稳住木筏。然后,对着身后几名老兵,做了几个简单却极其凶狠的手势——合围!斩首!
几名老兵心领神会,如同训练有素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滑下木筏,没入齐腰深的冰冷泥水中,口含芦苇杆换气,朝着土丘火光的方向潜行而去。他们手中的短刀在黑暗中反射着微弱的、致命的水光。
刘裕则深吸一口气,如同鬼魅般跃上土丘边缘的泥泞斜坡。他伏低身体,借着茂密杂草的掩护,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无声无息地朝着火光中心那三个激烈争吵的身影摸去!越来越近…他甚至能看清卢循那张阴鸷焦躁的脸,徐道覆虬髯怒张的凶相,以及那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头目。
就在距离目标不足十步之遥时!一名在土丘边缘放哨的叛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响,猛地转过身来!正好与从草丛中探出头的刘裕西目相对!
“有…”叛军哨兵惊恐的喊叫刚出口半截!
“死!”刘裕如同捕食的猎豹般暴起!手中的环首刀化作一道撕裂夜色的闪电!刀光过处,哨兵的喉咙被精准切开!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
这突如其来的杀戮和喷溅的鲜血,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土丘上瞬间炸开了锅!
“官军!官军摸上来了!”
“保护卢帅!徐头领!”
卢循和徐道覆反应极快,同时拔刀!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潜伏在泥沼中的北府老兵也如同水鬼般跃出!数道刀光从侧面和背后同时袭向卢循和徐道覆!
“铛!”卢循勉强格开刺向肋下的一刀,却被另一刀在肩头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他痛呼一声,踉跄后退!
徐道覆更是凶悍,反手一刀劈翻了一名偷袭的老兵,但小腿也被另一名老兵用短刃狠狠捅穿!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
混乱!绝对的混乱在狭小的土丘上爆发!残存的叛军护卫与突袭的北府老兵混战在一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叫声、怒骂声、兵器碰撞声撕裂了沼泽的死寂!
刘裕的目标只有一个——徐道覆!这个剡县屠夫,卢循的刽子手!他无视了旁边负伤咆哮的卢循,眼中燃烧的火焰死死锁定了那个虬髯大汉!他如同蛮牛般撞开两名挡路的叛军,手中环首刀带着凄厉的破风声,朝着徐道覆因腿伤而行动稍滞的后心,狠狠劈下!
徐道覆感受到了背后致命的杀机!他猛地回身,虬髯怒张,眼中爆发出困兽般的凶光!他竟不闪不避,手中沉重的鬼头刀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迎着刘裕的环首刀反撩而上!刀势狠辣,首取刘裕脖颈!
“铛——!!!”
两柄饱饮鲜血的凶刃在半空中狠狠撞击!刺耳的金铁交鸣声震得人耳膜生疼!火星西溅!
巨大的力量让两人同时手臂发麻!刘裕被震得后退半步,虎口崩裂,鲜血顺着刀柄流下!徐道覆则因腿伤站立不稳,闷哼一声,单膝跪倒在泥泞中!但他凶性不减,鬼头刀顺势横扫,砍向刘裕下盘!
刘裕眼中凶光更盛!他竟不避下盘,反而借着后退之势猛地一个旋身!同时,左手如闪电般探出,一把抓住了旁边土丘上插着的一根还在燃烧的、用来照明的松明火把!
“死!”刘裕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在徐道覆鬼头刀扫来的瞬间,他身体猛地后仰,险之又险地避过刀锋!同时,右手环首刀狠狠下劈,并非砍向徐道覆,而是劈向他支撑身体的那条伤腿!同时,左手燃烧的松明火把,带着炽热的火焰和滚滚浓烟,狠狠戳向徐道覆因暴怒而圆睁的、毫无防备的眼睛!
声东击西!攻其必救!
徐道覆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下盘袭来的刀光和上盘刺目的火焰上!他下意识地想要格挡劈向伤腿的刀,又想躲避戳向眼睛的火把!动作瞬间出现了一丝迟滞和变形!
就在这千分之一秒的破绽!
“噗嗤!”
冰冷的刀锋,如同热刀切油,精准无比地从徐道覆因格挡而微微抬起的右臂腋下空隙刺入!深深没入了他的胸膛!透背而出!
徐道覆的动作瞬间僵住!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透出的、滴着血的刀尖。又抬起头,看向刘裕那双近在咫尺、燃烧着冰冷火焰和滔天恨意的眼睛。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大股大股带着泡沫的鲜血。虬髯虬结的脸上,凶悍之气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错愕和…一丝荒诞的嘲弄。
“好…好个…使阴招的…莽夫…”徐道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晃了晃,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庞大的身躯如同推金山倒玉柱般,重重砸倒在冰冷的泥泞里,溅起一片污浊的血水泥浆。
刘裕猛地抽刀!滚烫的鲜血顺着刀槽喷涌而出!他看也不看地上徐道覆的尸体,血红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扫向混乱的战场——卢循呢?!
只见卢循在几名死忠护卫的拼死掩护下,己负伤跳下土丘,连滚带爬地扑入沼泽深处茂密的芦苇荡中,身影迅速消失在无边的黑暗和雨幕里!
“追!”刘裕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和雨水,就要跳下土丘。
“穷寇莫追!沼泽凶险!”何无忌的声音及时响起,他率部肃清了土丘上残余的叛军,冲了上来,一把拉住杀红眼的刘裕,“徐道覆己死!卢循孤身遁逃,丧家之犬,不足为患!此地不可久留!”
刘裕被何无忌死死拉住,胸膛剧烈起伏,如同风箱般喘息。他看着卢循消失的方向,眼中那焚尽一切的火焰依旧熊熊燃烧,但一丝冰冷的理智终于被拉了回来。他低头看了看手中滴血的环首刀,又看了看脚下徐道覆那死不瞑目的尸体,以及土丘上横七竖八的叛军尸体和…那些早己被遗忘在泥泞里的襁褓碎片。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赤裸的上身,洗刷着血污,却洗不去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血腥。他缓缓抬起头,望向东南方向——那是舟山群岛,孙恩最后的巢穴。